清风八咏楼
Would you like to react to this message? Create an account in a few clicks or log in to continue.

人面桃花(《盗墓笔记》同人/二花师徒向/无西皮)

向下

人面桃花(《盗墓笔记》同人/二花师徒向/无西皮) Empty 人面桃花(《盗墓笔记》同人/二花师徒向/无西皮)

帖子 由 世界花 周一 十一月 12, 2012 11:27 pm

人面桃花


章一

那时候长沙老九门里头,做手艺为主的大抵住在城郊,做生意为主的都住在城内,谁也不能随意冒犯谁,表面上一派和平。

排行最后的解家,当家的人称解九,生了六个儿子,有一个叫解连环。解连环早早娶了老婆,生下一个儿子,叫解雨臣。

早在解雨臣刚出生的时候,二月红就见过他了。二月红年纪大了以后便不大下地,在长沙乡下买下一座戏园搬进去,偶尔去各家坐坐,有一天上午便去解家找解九下棋。凑巧,那天大清早的时候这小孩子出生了。

解九得了个孙子,还是他最喜欢的儿子解连环的,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屁股在椅子上坐不住,二月红看得好笑,就提议说,一起去看看孩子。两个人过去却见解连环惊慌失措又笨手笨脚地捧着个粉肉团,那小孩子哭得响亮,几乎把他爹也吓哭了。解九先叫解连环招呼一声二爷,又骂他不会抱孩子,便要叫个婆娘来抱。却见二月红笑眯眯地伸手接过那小孩子抱好,手法姿势煞是准确,那孩子竟立刻不哭了。

解连环那时候年轻莽撞,见状吃醋了,说,这小家伙太坏了,好像您才是他亲爹似的。

解九一听,立刻气得要打人,解连环连连认错。二月红打断他们说,嘘,他睡了。

这坏小家伙没有要睡。他眯眯眼睛,然后撒了泡尿,把二月红的褂子浸了个通透。

解雨臣六岁的时候死了父亲,他爷爷便想安排他在二月红的戏园子里学戏学手艺。二月红早年收过一个弟子,现在是长沙老九门排行第四的人物,人称陈皮阿四。陈皮阿四心术不正,做事狠辣,二月红便不愿再收徒。解语花拜师时是初春,六岁的孩子被解九丢在戏园子外边,从中午跪到夜里,解家那里也没有人过来接他。半夜的时候二月红只得亲自去叫他起来回家,然而这孩子仍旧跪在地上,什么也没说,就带着哭腔唤了一声,二爷爷。这一声稚嫩又无助,猛然令他想起很久以前趴在人贩子背上的小丫头,泪水流了一脸,满目的绝望又满目的乞求,唤他一声,哥。

桃花开放的时候戏园子里便多了个解语花。

二月红卖解九面子亲自教导解语花,发现这孩子的天资很叫人满意。最初解语花只在年节和农忙时候被接回家去,若有例外,无一不是他叔伯的葬礼。过了两年解九过世,几个婶婶有儿子的分家,没儿子的改嫁,家里剩下母亲一人,这孩子一年便只有戏园子里的班子外出唱戏的几个月在二月红这里度过了。好在这孩子知道孝顺,每个月总要来乡下见二月红一两次。

如此学戏八年,解语花已经长到十四岁,因为唱的是花旦,外表却是个粉嫩嫩的小姑娘样子。眼见着二月红头发一根根全白了去,他到戏园子来得愈发勤快。他有时搭了霍家小姑的车来,陪着那个老太太说了几次话,那老太太就到二月红面前说,二爷,用不着几年解家就会重新旺盛起来的。

二月红不说什么,只是卧在摇椅上,太阳从桃树狭长的叶子中间透过来,把他的头发和衣服都照出半透明的金色。他总拿了一本词悠悠地读,泪咽却无声,心字已成灰,空剩当时月,此恨何时已。他不大识字,最初不读这些,小花来了以后带了本词说是爷爷吩咐了看的,他一时兴起叫小孩子读了给他听,这孩子读了一首菩萨蛮,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二月红忽然就爱上了纳兰词。霍家小姑每次来,他都在读词。那老太太就叫伙计搬了张圈椅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默默听完了,幽幽地说,多少年了,你就不能好好看我一眼吗?

霍家小姑来得也愈发勤快,她也老了,怕自己没时间,也怕二月红没时间了。但是二月红精神很好,身体也好,吃得香也睡得着,什么毛病也没有。倒是解语花过完年二月里来学戏时生了病,发了几天烧,大致退了烧还不停咳嗽。戏园子里有个专门记录戏本的先生读过书也会医术,仔仔细细看过了,说:“该是肺炎,让小九爷回省垣里治吧。”


章二

二月红便叫解语花回家治病,解语花嗓子有些沙哑,放轻了声音说:“我不回去,我妈知道了要哭的。”

二月红说:“你妈妈虽然是个女人,一个人能扛着解家这么多年,是个巾帼豪杰,不会哭的。”

解语花低下头闷声说:“她躲起来偷偷哭,我看见过。”

二月红只好说:“那就跟她说我年纪大了要去医院治病,你去照料我,不让她知道是你病了。”

解语花立刻跪下了说:“哪里能这样咒二爷,我们就偷偷回城里别让她知道。”

师徒两个便搭了车回省垣。乡下私营的小巴士,摇摇摆摆横冲直撞,司机和售票员是夫妻,开车的时候大嗓门聊家常,见到道旁有人招手便『吱——』一声猛然停下车,车门磨磨蹭蹭着开了,挤进来几个人。人坐满了以后便不再停车上客,有个道旁人有急事,一再叫停车,司机也就停下让那一脸油汗的路人挤上车。那人把行李放到脚下,坐在行李上,告诉别人他是去省城看念书的儿子,于是半车的人便聊起他儿子来。

车子行到城里,在学校外边停下,半车的人便向看望儿子的那位道别。行到医院解语花叫停,虚扶着二月红要下车,坐在前面与他们路上说过话的女人立刻抓紧时间问了二月红的身体情况,又和对面一个大妈一起说了某位医生的闲话。

脚板踩到地面,解语花才觉得有些晕车,咳了几声说:“二爷爷,坐这车太难受了,您也买辆小轿车,叫人给你开。”

二月红也有点晕车,却笑笑说:“你多坐坐这车子。你唱戏嫌冷清,得多沾沾人世间的热闹。”

解语花乖乖听了去,嘴上说:“二爷爷,我先去打个电话给我堂叔叔,叫他偷偷给钱我治病,治好了再告诉我妈,叫她还钱。”

二月红只问:“堂叔叔?”

解语花答道:“叫解池春,我爸爸的堂弟,我就这么叫他了。咱家亲戚里也就这么个还算有点良心。”

解语花去杂货铺里打公用电话,却没有人接。他放下话筒皱皱眉,等了一会儿又拨了一次,还是没有人接。

二月红便先带他去吃午饭,两个人坐到饭馆里,看见窗户外面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佝偻着背,抓着个破布兜,撑着口子抖活着,不管有没有人扔钱进去,她都在点头哈腰口齿不清地道谢。二月红多看了几眼,叹了口气,说:“好在晚死的人是我。”

解语花知道师傅这是想起师娘了,也说:“二爷爷这样说也对,若二奶奶一个人在世上没有依仗,纵使戏园子里的伙计在二爷爷面前乖巧听话,谁又能帮您守她一辈子?只怕没人照顾不算,他们还要反过来教她受苦的。所以二爷爷也放宽心,放宽了心长命百岁,小花还没能孝敬您呢。”

二月红把目光放到解语花身上,好好看了半晌,看得那孩子歪着脑袋半是疑惑地望进他的眼睛,才说:“等会儿你先替我给她送碗饭菜去。”

解语花笑起来,脸颊软软的,下巴却尖出来,一张脸白白净净,只眼角那里多一颗泪一般的痣,眼睛里浅浅地映着街道的风尘,睫毛又密密地半掩住。他答道:“知道,听二爷爷的。”

吃过了午饭,解语花说堂叔叔现在该在家睡午觉了,师徒两个便步行往解池春家里去。两个人缓缓走进太平街,街边银杏树上新长了芽,又嫩又翠,太阳很好,照在树上,显出春季的温暖来了。他们走了小半条街的长度,停在一家小店前。

店门紧闭着,解语花便又引着二月红钻进小巷,去敲后门。门里先是没声响,解语花叫了一声“叔叔!”,才有脚步声近了,门先开了一缝,一张不大有精神的脸往外窥看,顿了一下才开了半扇,让二月红和解语花进去。

解池春是认得二月红的,便请他坐下了,叫了一嗓子吩咐女人泡茶,又问两人来有什么事。解语花先咳了咳,说:“堂叔叔,中午我打了你电话,却没有人接。”

解池春的脸更没有精神了,嘴上只说:“中午来了一些人,忙着应付他们,没空注意到电话。二爷怎么只带着你上城里来了?打电话是有什么吩咐?”

解池春问:“你母亲知道吗?”

解语花说:“我不想让她知道。”

解池春便说:“那你找我是要……”

他这边还没说完,他女人忽地把厅堂半开的门大大地推开,脚步重重地踏进来,把茶碗往二月红手边一放,转过身却抓住解语花的肩膀就哭叫起来:“小九爷哟!你来了倒正好,看在池春也姓解,你们解家也帮帮忙,咱家做小生意不容易,欠了城西刺头的几个钱,那东西今天领着人拿着菜刀上门要债,你叫你妈拿出解家的威风管管他们吧!”

解池春脸色又是灰又是红,把他女人拉开,连连向二月红道歉,和他女人拉拉扯扯着进到内屋去了。二月红不甚在意,手上的茶不好喝,他闻了闻就放到一边。抬头看看解语花还站在那儿没动,身上衣服也还乱着,叫他:“小花?”

解语花便转过头来看他一眼,脸上什么神色也没有。他又转回去看看内屋,里面隐约有些争执,再转过来,已经换了一副无奈的笑:“咱们先走吧。”

于是师徒两个又告辞了走出来,走上忙碌的太平街。二月红低头能看见解语花半张脸,不大高兴的样子,就笑了说:“还是二爷爷给你付钱吧,咱们先去医院。”

解语花还是不大乐意,却不说医院的事,只是轻声抱怨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那堂婶何必呢。”

二月红忽然觉得这孩子长大得太快了,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章三

解语花在医院吊水吊了足足七天,二月红本打算陪着他,却被他劝回去了。过了七天来接他,一开门却碰上个水灵灵的小姑娘,仔细一看,是霍仙姑的孙女,名叫霍秀秀。霍秀秀叫他一声“二爷!”便蹦蹦跳跳地跑了。

解语花已经收拾妥当,这时候冲他鬼机灵似地笑道:“这几天都是秀秀偷偷来送吃的给我,这样也不用看我那堂婶的丧脸。”

二月红却有些不高兴了:“秀秀来送吃的,又是谁给她吃的放她出门?”

解语花抿起嘴巴转开眼睛故意不回话,二月红说:“别去麻烦霍家小姑。”

解语花低声说:“她自己反正也乐意的。”

二月红没说话,解语花偷偷一看,看见二月红瞪着他,又赶紧转开眼睛。半晌那边没动静,他又看了一眼,看见二月红一手扶着墙,一手扶着脑袋,摇摇晃晃地好像要倒下来似的,吓得连忙叫着二爷爷跑去扶住他,又冲着外面连声叫着医生护士。

解语花出了院,二月红倒住了院。解语花也没多想就打电话回家急急忙忙把他母亲叫来,等他母亲来了,医生也给二月红检查完了,说是老年人高血压,很常见。解语花抓着医生问:“我二爷爷就没不舒服过,哪有忽然病了的?!”

他母亲叫他松开医生,坐下来,对他说:“二爷年纪太大了,是生什么病也不奇怪的。你的分寸哪里去了?你这慌里慌张的样子不是给二爷添堵吗?你回家去照看家里,我来安排二爷的事情。”

解语花只好先回家,坐在他爷爷的书房里算了半天账本,又跑去堂口看了看生意。家里堂口里都没什么大事,他便想往医院跑。这时候伙计进店后面说:“少东家,解池春的女人在找东家。”

解语花问:“她找来干什么?”

伙计说:“听说解池春最近四处借钱,她找来八成也是这回事吧。”

解语花便说:“咱家哪有她威风,都敢给二爷喝冷茶。你去跟她说东家在医院,少东家要治病,马上还要问她借钱呢。”

伙计看看他,又看看外面探头探脑的女人,跑出去只说了东家在医院的话。晚上解语花换下母亲去医院,伙计便把这事情告诉了他母亲。

二月红没在医院待多久,第二天便打算回家。医生说高血压不好治,平时得注意缓解,吩咐了大段话,解语花一一记下,回头又偷偷通知了霍家小姑,下午的时候霍家小姑便带着霍秀秀过来,说是送二爷回乡下。

回了乡下,霍家小姑不大想走,叫霍秀秀和解语花一起玩去,解语花正在做每日的功课,便让她跟在自己后面练了几招指法。吃过晚饭霍家小姑才带着霍秀秀走了,二月红对解语花说,麻烦霍家小姑的事没有下次了。解语花应着,想起来没叫母亲把他的医药费付给二月红,便去打电话。他把自己生病治好的事情轻描淡写地说了,他母亲说叫人拿钱过来,又问他:“昨天你堂婶来找,你叫伙计回什么话给她?”

解语花说:“我那样回话又怎么样?她对我们难道好过?要不是看在堂叔叔的面子上,我要叫人打她出去的。”

他母亲那边似乎有事,便不再多说,挂了电话。过了几天一个伙计送了钱来,还有一封信,都交给了二月红。这天晚上解语花吊完嗓子,睡觉之前去二月红房里坐坐,二月红说,今晚睡这儿,我给你说说你师兄的事情。


章四

二月红的大徒弟陈皮阿四是长沙出了名的狠毒人物,解语花有点兴趣,便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听。

二月红等他在被窝里挪来挪去找了个舒服位置睡好,才慢悠悠地讲道:“我最早见到他,是我父亲带回戏班的。我父亲只说他是多年以前一位恩人的外孙,家里人都老了,孤零零一个人只好来投奔我们,要一口饭吃。原本别说淘沙的手艺,就算是长沙的花鼓戏也不会传给外省人的,所以我父亲就让他赶赶车,就这么养着当作报恩。后来他发现我们是淘沙子的,就想学手艺。”

他讲到这里低头看看,解语花正撑着下巴趴在他臂弯里,眼珠子动也不动,在月色里黑幽幽又亮晶晶的,专注地看着他。他便继续说:“陈皮阿四比我小十岁,那时候和你现在差不多大,戏班子其他人不大搭理他,只有我因为父亲交代一直照顾着他。他就来找我,要学手艺。我不答应,他就软磨硬泡,说不如我带着他先下一次斗,下了之后我就会惜才教他手艺。他很执着,求我求了两个月,我实在不想再纠缠,就答应了。然后我就找了一个小斗偷偷带他下去了。”

二月红说到这里安静下来,看着窗外的月光照在桃树枝桠,好像看见了久远回忆里那个改变了陈皮阿四与许多人甚至老长沙的命运的夜晚。解语花乖乖地任他沉默了一会儿,看时机差不多了,问:“那之后呢?下了斗之后他做了什么让二爷爷收他为徒?”

二月红说:“他下了斗,第一次在墓里看见棺材,几乎站不稳,但是他还是往墓室里面走。那个小斗也有机关,他在浙江时似乎练过,勉勉强强躲开几支箭,但还是让机关伤了他,一处伤在左臂,一处伤在小腹。我意识到这种微不足道的机关也有可能要了外行的命,动手挡开剩下的箭,让他别动了,我们出去。但他不回头,硬是到棺材里摸了一个扳指和一根簪子。”

“我当时想,这小子不好打发,性子又很要强,你把他白养在戏班里他已经咽不下这口气,何况戏班里人人把他当外人。况且他孤身一人怪可怜的,想学本事也不是坏事,我就答应了。”

解语花问:“那后来呢?我听说当年是二爷爷亲自把他赶出戏园的。”

二月红说:“后来在所有人的反对下,我让他跟着我学手艺,他学得很快,像你一样。戏班子里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个外省人这么快、这么熟练地掌握我们吃饭的手艺,就有一个人带头站出来要教训他,把他约到山里下斗单挑。”

解语花说:“这也能理解,碗里的饭被人挖了一勺去,谁也不会高兴。但是陈皮阿四是靠着这一勺饭活命的,所以陈皮阿四肯定不会输。”

二月红点点头:“陈皮阿四的确没有输,两个人下斗,最后只有他一个上来了。我那时已经是班主,一群看热闹的人回了戏园,七嘴八舌地告诉我陈皮阿四杀了同门兄弟。”

解语花这时候插嘴说:“这倒怪了,他们之前肯定从来不认为陈皮阿四是他们的同门兄弟,现在却承认了。”

二月红看看他,继续说:“和陈皮阿四单挑的那个人就不是什么好货,他下到斗里,必是先对陈皮阿四动手脚,陈皮阿四才会反过去害他。后来我把陈皮阿四逐出戏班,他就自立门户,但是他是个外省人,要在长沙立脚太难了,他不成名的时候就有人给他使绊子。别人阴他一次,他就不把人弄死不罢休,可是这样做,给他使绊子的人却越来越多。最后开始有很多有权势的人打压他,包括你爷爷解九,当时也做过这样的事。”

解语花说:“陈皮阿四要从长沙土夫子碗里抢饭,还抢得那么张狂,这种事难免要做的。”

二月红说:“但是他学手艺学得非常好,谁也没能把他打压下去,相反的,谁打压他他就反过去几倍地打压谁,后来他就变成现在的陈皮阿四了。”

他低头去摸摸小花的头发,又说:“我告诉你这个故事,就是想对你说,要是别人对你坏一次,你就把恶意回报回去,很快你身边就只剩下对你坏的人了,最后你也会变成陈皮阿四那样的人,即使现在别人叫他一声四爷,谁又会真的对他尊敬忠心?最早阴他的人也没有想要把他往死路上逼,要是他试着对别人宽容一点,不说以德服人,只说问心无愧,谁不是脑袋别在裤带子上混饭吃?虽然会有段难过的日子,总会有人理解,也不至于跟别人比了一辈子谁更坏。你年纪小小却知道太多,这本来不是什么幸事,我只希望在我入土之前,能告诉你一些更坦荡开心的做人道理。”

解语花看着他,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还是沉默着。最后他说:“快睡吧二爷爷。”

二月红躺好,察觉解语花年轻温暖的身体贴近自己枯老的躯壳,初春的薄寒都被他驱散了。他抱住这个沉默了的孩子,轻轻地说:“我儿子都不在身边,你虽然小,这些年却比我亲儿子还像我儿子,我要是死了,你来铲第一铲土。”


章五

这年的桃花开得非常多,非常艳。解语花病好以后嗓子也还一直有些沙哑,二月红便先不教他唱戏,只练些功夫。解语花练功夫基本不用二月红看着了,自己一个人也能琢磨着练到熟顺。录戏本的老先生有天特地来看他,等他休息的时候便把他拉到一边说,戏园子的桃花十多年没开这么好了,好得就像夫人去的那年一样。二爷年纪太大了,这几十年嘴上不说什么,咱们都知道他心里念着夫人的,烦小九爷仔细照看二爷。

解语花当然答应,请老先生放心。晚上给二月红捶背的时候把老先生特地找来关照的事说了,没说是因为夫人,只说春天容易感冒,老先生牵挂二爷。二月红便说:“难为他,也难为你。”顿一顿又说,“我待他不说非常好,却也对得起他,你看看,对人好些,人也对你好。”

解语花应着说:“二爷爷的话我记下了。”

桃花开了三天就开始大把大把地落,解语花叫人来扫,二月红却说不必了。厨房做工的女人知道了,便过来捡花瓣,当天下午便做了一种叫做桃花糕的糕点送来。二月红正在午睡,解语花就让她先把糕点在戏园里分了,回头做一份热乎的再给二爷。想想自己又拿了一份亲自给录戏本的老先生送去,从老先生屋里出来,却看见霍秀秀慌里慌张地在戏园子里头乱转。

解语花看小姑娘没头苍蝇似的好笑,便轻手轻脚靠过去,“哒!”一声吓得霍秀秀险些跳起来。霍秀秀回头看见是他,立刻扯住他衣袖说:“小花姐姐!二爷在哪儿呢?”

解语花说:“二爷午睡呢,你找他做什么?”

霍秀秀说:“我小姑奶奶快不行了,她想见二爷。”

解语花奇怪道:“她怎么忽然就不行了?上次不还好好的?我记得她晚饭吃了一大碗饭呢。”

霍秀秀扁着嘴巴简直要哭了:“我不知道啊,我小姑奶奶几天前就去医院了,今天我在齐伯伯那里看他摆八卦玩,我家忽然有伙计把我带过来,说我奶奶叫我请二爷,我小姑奶奶治不好要老了。”

解语花说:“二爷在睡觉呢,原本他就不大乐意再和你小姑奶奶牵牵扯扯,你又这样说不清楚,他不会去的。”

霍秀秀扯着他不放,拖着哭腔说:“我求你了,我上次还偷偷给你送饭吃呢!我奶奶好凶的,我带不回去二爷要跪搓衣板的!”

解语花看她可怜得很,看看四周,压低声音对她说:“等会儿我帮你叫醒二爷,你就去求他,话不要多,只管细声哭。”

霍秀秀问:“哭有用吗?我奶奶老说女人不能哭,哭死也没用,我一哭她就打我。”

解语花说:“那得看是什么人,二爷爷偏吃这一套。”

霍秀秀想了想,说:“我信你,这话我小姑奶奶也说过,说这一套是二夫人的绝招。”

解语花连忙捂住她的嘴说:“你到了二爷面前千万别提二夫人!”见霍秀秀答应了,才带着她去找二月红。二月红睡得正香,解语花看看他,又看看门外边红着眼睛鼻子的霍秀秀,便俯下身去轻声叫醒了二月红。

二月红醒来,解语花半扶着他坐好,掖了被角,说:“二爷,秀秀找来有事。”

二月红看看霍秀秀,让她走过来。霍秀秀低着头走进去,细声细气地开始抽搭。解语花这时候看见厨房做工的女人走过来,又看霍秀秀做得不错,就走出屋去,问那厨房的女人:“什么事?”

厨房的女人说:“我大伢子回家来了,我回去就不来了,你们晚饭做好了,晚上热热就能吃。我来请你跟我走一趟,带一笼子糕回来给二爷。”

解语花想想戏园子里别的做工的恐怕没有一份细心去照料一份糕点,又不能让录戏本的老先生走这一趟,正巧他也没有别的事,这女人家也不远,便跟着她去了。

解语花走开之后,霍秀秀又哭了一会儿,二月红问了两次哭什么呢,她才哽咽着说:“请二爷跟我走一趟吧。”

二月红问:“怎么了?”

霍秀秀说:“我小姑奶奶快不行了,我奶奶叫我来请二爷。”

二月红叹口气说:“她快不行了,找我去做什么呢。”

霍秀秀就低头哭,哭了好一会儿才说:“求求二爷了。”

二月红迟疑着,早几十年前他便不想和霍家的女人牵牵扯扯,但是看霍秀秀哭成这样子,又不忍心拒绝。

霍秀秀一个人在地上哭着,哭得都哭不下去还没见二月红答应,便不顾解语花的嘱咐抬头说:“二爷,求您了!二夫人这么哭你早就答应了,我这么哭你也答应了吧!我请不回去你要挨打的!我奶奶打人可疼了!”

二月红听她提到“二夫人”,就有些怔忡似的,深深地叹出一口气。霍秀秀见他表情软了许多,连忙又说:“二爷!你心疼二夫人,也心疼心疼我小姑奶奶呀!二爷,二夫人去了,还有您守着。我小姑奶奶要去了,她等了一辈子的男人却不去看她,您想想二夫人多苦,您怎么忍心让我小姑奶奶比二夫人还要苦啊!”

二月红看看外面的桃花,声音轻轻地说:“别说了,我跟你走一趟。”

霍秀秀立刻不哭了,扑过去抱住二月红的胳膊说:“谢谢二爷!”

二月红便穿起衣服,没穿完解语花就回来了,带回来一笼子桃花糕。二月红让霍秀秀先吃个桃花糕,小女孩子便抓了糕跑一边去吃了。

解语花帮他拿鞋,问:“二爷爷,你去看霍小姑?”

二月红说:“那女人也不容易……总不能真让她比丫头还苦。”

解语花便出去,吩咐霍家的伙计准备走。又把霍秀秀拉到一边责问:“你提二夫人了?”

霍秀秀说:“二爷老不答应嘛。”

解语花骂道:“你太伤二爷的心了,嘴巴就不能乖巧一点?!”

霍秀秀吐吐舌头跑了。

章六

二月红坐霍家的车去了医院,进到病房里面便看见霍小姑躺在白花花的床上,人也白花花的,像一朵枯萎的花。这老太太未曾料到二月红竟来看她,惊喜得几乎晕过去。解语花出去偷偷问了医生,听说是抑郁成病,原本在家里几乎吃不下饭,营养不良太久内脏都不大能运行了,几天前不知为何竟有一顿晚饭吃了太多,送到医院来只能缓一缓胃疼,却已经消化不了任何东西了,或许只能等死。

然而二月红来的这一趟却仿佛让这个老太太看到了生的希望,她竟慢慢好转了。到了农历三月底,她甚至可以到二月红的戏园子来坐坐了。

农历四月过后外出唱戏的戏班子回了戏园,戏园子便热闹起来。这时候解语花按照惯例回了家。

解家却不太平,远远的有个外地堂口不安宁便让解语花的母亲忙得焦头烂额,长沙城里却还要应付解池春的女人。原本解池春的女人来借钱,解语花的母亲知道后是打算帮亲戚一把的,哪知解语花却打电话回家要钱。给了解语花钱她便凑不出一份钱来借人,这女人那日却在堂口把解语花的话听了个清楚,便觉得母子俩是记了她的仇,一面恼怒后悔,一面又不愿意示弱,便也记了仇。

长沙干淘沙这行的里面走投无路的人大抵剩有两条路好走,一是转行不干,二是投奔陈皮阿四。解池春的女人性子辣胆子大,家里虽只是销货的,却也敢去找陈皮阿四。长沙九门里早有几家对解家虎视眈眈,因二爷照拂,又因解九生前安排妥当,竟无人能轻易对解家下手。解池春的女人来投奔便让陈皮阿四感到有机可趁,于是帮她赶走追债的人。

到了五月里,外地堂口愈发不老实,解语花的母亲不得离开长沙,陈皮阿四便指使解池春的女人在解家生意上做手脚。但这女人才悄悄插进解家进货的渠道,便给上次传话的那个伙计发现了。

这伙计来找解语花说了这回事,解语花听完很生气,却想了想说:“大概是借钱实在借不到才跑去投奔陈皮阿四,我先去和堂叔叔谈谈吧。”

这伙计便陪着解语花去找解池春。解池春听解语花说完直说他不知道自己女人干这种事情,原本她去投奔四爷也没有和他商量。解语花说这事情起因也是他年纪小做得不好,如果堂婶婶回头是岸,自然不会再亏待他们。

解池春便说:“我也不想跟着四爷混,四爷的名声大家都知道,说不定哪天我全家都死在四爷手上了。等那女人回来我就跟她说。”

过了几天解池春却来说,恐怕四爷那里不好交代。解语花便要见解池春的女人。解池春把他带回家,解语花见了他女人,先忍着脾气好声好气地道了歉,又把陈皮阿四杀徒杀伙计的话说了一遍,他女人给他端了茶,想了想说:“其实我也不想在四爷手下混饭吃,但当时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现在要后悔,四爷那里也不会让我退出,我说句不好听的,解家这样子,也没办法保全我们。”

解语花耐心地说:“我去请二爷照顾你们。”

解池春的女人说:“我再说句不好听的,二爷年纪那么大,前年已经过完一百岁,现在多活一天都是赚来的。再说他也不过是个唱戏的,纵使儿子当过军官,现在也只剩了一个,又退休回来,还不跟他住一处,他除了一张面子,哪里还有本事和翻脸就不认人的四爷对抗呢?”

解语花终于忍不住怒气说:“你嫁给姓解的之后才进这行,干得不过是些皮毛小事,没有一点见识也敢评论二爷?”

解池春的女人见状也不客气了:“我哪里不敢评论他?你们九门提督除了四爷和霍家,现在哪一家不是在走下坡路?不说别人家,要是解家和二爷有些本事,也不至于到今天还怕人害你,教你装成这副女孩打扮!”

解语花却稍稍怔了怔,顾不上回嘴,只慢慢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解池春的女人说:“小九爷!你是九爷第一个孙子呀!别人还叫你一声爷呢!难道你自己都忘了,你是个男孩?!”

解语花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他在知道什么是男女之前就学着做一个女孩,学到今天虽然没有变成一个软弱温和的女性,却也没想过自己是个男孩。伙计看他神色不对,便说了句告辞把他带走。出了太平街解语花回过神来,丢下伙计便往车站跑。这伙计看他跑走的方向,知道他去找二爷,就先回了堂口。

解语花一路去了乡下,急忙忙进了戏园子。二月红戏班子里的人正在排戏,看见他就有人问:“小九爷?难得见你这时候来。”

解语花却没有回答,径直跑去找二月红,看见老人家卧在摇椅上念词,却又放轻了脚步。二月红已经发觉他,看看他,过会儿笑起来,问:“怎么了来了?还一脸慌慌张张的。”

解语花问:“二爷爷,我是个男孩?”

二月红奇怪地答道:“是呀。”

解语花说:“……我……我一直不知道。”

二月红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而后只是温和又难过地让他走近,坐在自己身旁,轻柔地抚摸他消瘦的背脊。


章七

解池春的女人自上次做手脚给发现之后乖巧了一段时间,没过多久,陈皮阿四又叫她和常给解家供货的土夫子联系联系。那伙计再次发现了,又来告诉解语花,说这样不是办法,要不把东家叫回来。

解语花给母亲打电话,那头说先放着,那边事更多,顾不来。解语花却不愿意,记起年幼时闹分家争家产的亲戚嘴脸,又记起解池春的女人曾说过的那些不好听的话,新仇旧恨都上来,更觉得不能把这女人就放着不管。堂口那伙计只听他母亲的话,他找不到人做事,便悄悄把霍秀秀找了出来。

霍秀秀一个人跑出来见他,一见面就问:“小花姐姐,你找我干什么?我奶奶昨天还说你家最近有得忙呢。”

解语花先说:“你……你以后不要叫我姐姐。”又说,“你帮我做件事情,到太平路我堂叔叔店里打碎点东西,让他老婆打你,然后叫你小姑奶奶帮你出气,别让你奶奶知道。”

霍秀秀说:“那我要叫你什么?你堂叔的老婆打人疼不疼?万一我小姑奶奶不帮我出气怎么办?”

解语花说:“她骂人厉害,打人没你奶奶疼。你小姑奶奶要是不帮你出气,你就告诉她,上次二爷去看她是我出主意你哭肿了眼睛请去的。”

霍秀秀有点不服气了:“你帮到我才怪呢,上次我都哭不出来了二爷也不想去,还是我聪明,把我小姑奶奶老在说的话说了他才去的。”

解语花说:“我不是帮你叫醒了二爷吗?再说你要是不哭,你怎么求二爷也没用,这你得信我。你到底帮不帮忙?”

霍秀秀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凶啊,我帮你就是了。”

于是过了两天霍秀秀便跑到太平街上去玩,这女孩子虽然姓霍,却因年纪太小还没怎么抛头露面过,一般人并不认识她。她当真钻进解池春家的店铺里故意打碎了一只花瓶,给解池春的女人看见便假装往外跑,又顺手打碎了一对玉镯。解池春的女人追着她跑了半条太平街都还不甘罢休,可惜小女孩子自小练功夫,钻到小巷里便上了人家房顶躲起来,解池春的女人把附近人家一家一家敲开找也没能找到她,一路骂着回家了。

霍秀秀晚上偷偷回家,只去找她小姑奶奶,把解池春的女人打她的事情说了。老太太冷笑了一声,却不问她怎么忽然惹上解家的人,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霍仙姑,甚至霍仙姑找霍秀秀的时候还帮她隐瞒这天的事情。没几天,这老太太找了个信得过的伙计去了解池春家里,却不表明身份,只说要赔钱,又不肯赔多。解池春的女人找陈皮阿四那边的伙计来坐阵,陈皮阿四的伙计向来是不好相与的,两边就发生了冲突。

这时候霍小姑才吩咐伙计说明是霍家派来的,事情不用多久就闹得全长沙都知道了,但凡聪明人都能猜个大概。霍仙姑去找她妹妹,劈头便骂:“你年轻时候也是个有脑子的人,现在怎么就这样鬼迷心窍?你连二爷的徒弟都这么费心,这么多年二爷看过你几眼?”

霍小姑看看她,幽幽地说:“你没了男人还有霍家,我连男人都不曾到手过,你怎么明白我?”又说,“现在霍家终于有借口插手解家的事情了,你只管去做,何必还特地来骂我。”

解语花的母亲赶回长沙的时候,正听闻霍仙姑表态说大家都退一步,陈皮阿四却不愿收手,两方僵持的时候多年不问事的二月红却叫自己剩下的那唯一个儿子亲自各送了一封信到陈皮阿四、霍仙姑和解语花手上。

霍家和陈皮阿四收到信后竟都暂且默默收手,解语花的母亲顾不上教训儿子,先去解池春家里,给了许多钱让夫妻两个离开长沙。解家人丁萧条却兵荒马乱,二月红的信上午送给伙计,到了中午才到了解语花手上。他展开信一看,是录戏本的老先生代写的,说是小九爷从此不必再去学戏,天下的精明早已被小九爷学尽了。

解语花放下信就跑,他母亲正回家来,看见他便叫他,他也不理。他一径跑到车站去了乡下,却在戏园子门外就被拦住了。他怎么也要见二爷,拦住他的伙计只好叫人进去传话,最后出来的却是录戏本的老先生,看看他叹气说:“小九爷,二爷原来在霍秀秀的事情上就生了气,念你年纪小也就不说,怎知道你当日教霍秀秀说那些话伤二爷的心,现在又利用人情让霍家小姑帮你对付自家亲戚。二爷说,你要是怎么也听不下他的话,那你也不必再去听。”

解语花抓住他说:“我怎么会故意去伤二爷的心?你让我进去找二爷。”

老先生却只摇了摇头,转身进到戏园里去了,解语花干脆跪到戏园门口。戏班回来后戏子们一半回家去照顾田地,戏园里人也不多,此刻都像出了事情似的,个个匆匆来去,只一个伙计过来劝解语花先回家,过几天再来,见解语花不听,也就回到园里了。

入了夜解语花的母亲叫人来接他回家,二月红的儿子也在戏园里,这时走出来说:“你师傅叫你先回去,你搞出来的烂摊子总要收拾。等哪天你觉得他会放你走进这戏园了,你再来吧。”

解语花这才一声不吭地回家,回到家里又被母亲训了一顿,这孩子低头听了半晌,他母亲问他听进去没有,问了几次他忽然抬头说:“你和爷爷不正是期望我长成这样吗?”

他母亲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他却用幽亮幽亮的目光盯住她,声音低喑带着沙哑,几乎是第一次如此咄咄逼人地同她说话:“当年我去拜师,爷爷知道我不会求人还故意把我丢在戏园外面不管,等去学戏,又要我带一本纳兰词,二爷问起只读那一首,小孩子哪里懂二爷的心思,又哪里懂纳兰,全是小伎俩,亏得二爷还要我。你们就是这样做人的,偏还指望我能扛起解家,偏又不许我这样做人,你到底希望我怎样呢?要想支撑解家,我还能怎样呢?”

他母亲红了眼眶却没有眼泪,只是轻轻说:“……我怕你将来过得太难。”

解语花好久不说话,最后几乎没有声音似的问:“……我们为什么要守着解家过呢?”

他母亲却没有回答。


章八

二月红的信竟彻底教陈皮阿四住了手,此后他再没有对解家动手。但是霍仙姑暗暗地却没有罢休,解语花的母亲忙着与她斗志斗勇,竟好几天没空和儿子说句话。

解语花像以往在家时一样,和伙计一道在堂口做事。嗓子自生病后几乎未曾好过,近来愈发沙哑得厉害,他心里非常担忧,有天抽空去瞧了医生,医生却奇怪地打量打量他,说:“你不是女娃娃吧?你这是变声期,男孩要长身体了。”

解语花从医生那里回了家,没看见母亲,自己胡乱找东西吃了便烧水去洗澡。洗澡的时候看看自己的身体,不知道别人的长成什么样,也不知道男女会有什么不一样,发呆发着竟睡着在大浴盆里,冻醒时已经是半夜。他晃晃昏沉的脑袋,吸着鼻子擦干身体穿衣服,回房间裹紧被子,半天也没回过暖来,冰冰地又睡着了。

第二天起晚了,摇摇晃晃去了堂口,却见到解池春夫妻在那儿。伙计让他们坐在椅子上喝茶,自己只管在柜台后面做自己的事。解语花进去之后解池春夫妻就站起来,解池春的女人说:“小九爷,我们今天下午就走。”

解语花微微地点点头。解池春的女人又说:“你妈妈不在,我就把话跟你说了。你叫人打坏了我家最值钱的东西,你妈妈给了钱,我也打过你家东西的主意,这次事情咱们都有错,这些再提也没意思。我今天就是来说,以后咱们算两清。”

解语花还是点点头。解池春的女人看看他,又说:“原先你叫我收手的时候我说了些不好的话,今天我向你道歉。你在二爷戏园外边跪了半天半夜的事情我也知道了,我不说那些话恐怕你也不至于闹到这一步。我也多嘴一句,二爷不想看见你,未必不想你。他给你写信,你就也给他写信。”

解语花还是微微地点点头,解池春两个就告辞了。伙计问他今天怎么晚了,解语花还是只点头,那伙计过来瞧他,看见他脸色花白,一摸额头能煎蛋,连忙叫他到后面去睡下来,煮了一碗冰糖梨子汤给他喝,又去打电话给东家。解语花的母亲过来看他时,解语花却已经坐在柜台后面拿了一支笔,对着几张纸发呆了。她问:“你怎么样了?”

解语花慢慢地在纸上写字,慢慢说:“我没有事,你忙去吧。”

解语花花了半天来写一封信,先问二爷近来身体怎样,把医生不让吃的东西一一写下了,又说天气虽然在变暖,二爷千万别在天井里摇椅上睡着,闲来无事不如找邻家老人打打麻将。最后说自己的声音一直不曾好,没有落款就折起了信纸塞进信封,晚上回家顺便投到邮箱里。

二月红那边却一直没有回信。到了七月里,当初被解池春的女人联系过的那位供货的土夫子却被霍仙姑挖走了。解语花的母亲打算让堂口里那伙计下一次地,把那些松散的土夫子看看紧。解语花到她面前说自己想去下地,母亲看了他很久,问:“你想什么呢?”

他不回答,她也没有答应。

农历八月里解语花在堂口看见许多念书的孩子被老师带领着去秋游,唱着歌走过长沙的街道,女孩子大多穿着厚呢的裙子,非常可爱。没过几天霍秀秀穿了一件厚呢的裙子来玩,笑嘻嘻地朝他炫耀:“小花姐姐!我奶奶给我买了新裙子!”

解语花说:“别叫我姐姐。”

霍秀秀看看他,问:“那我叫你什么?你为什么穿男生的衣服?”

解语花没答话,恹恹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霍秀秀看他老没精神,就扯扯裙摆说:“你看!我小姑奶奶说这上面绣的是解语花!和你名字一样!好看不好看?你肯定买不到比我这条更好看的裙子了!”

“好看。”解语花抬眼看看她,说,“你什么都比我好,我不敢跟你比。我家连人都抢不过你家,何况一条裙子。”

霍秀秀怔了怔,委屈又愤怒地指着他鼻子说:“我奶奶不许我来找你玩我还来了!你还这样!”

小女孩子说完转身就跑走了,解语花叫她名字,叫了好几声她都没回头。他却没去追,趴到柜台上,伙计叫他他也不睬。

晚上他母亲到他房间去问他:“这几个月你到底怎么了?”

解语花说:“我想下斗。”

他母亲说:“……行,顺你的意思来。二爷以前的伙计最近夹喇嘛,我去问问能不能把你带上,若人家不要青头,那我也没办法。”

过了两天解语花的母亲到堂口去找他说:“二爷说不让你夹喇嘛,他挑了个办事周全细致的伙计,专门带你下一次地。”


章九

二月红挑的伙计姓鲁,身材很小,但在家里是长子,所以别人叫他鲁大。他农历八月来见了解语花,说就在长沙附近找个小斗,带小九爷下去体验体验。解语花说真本事都使不出来没意思,他就说,长沙附近的墓几乎都被人盗过了,但是要找个有意思的斗也不是不成,有些墓没被人破坏机关,挑一个还有油水去如何?解语花说,好玩就成。鲁大哈哈大笑起来说,下去了你就知道不只是好玩了!

农历九月里鲁大说找到了个好斗,便准备了工具,过来把解语花带走。解语花的母亲那天特地在家等鲁大来了,请到一边塞过去一根金链子,说解语花小孩子麻烦多担待,又提了一句这孩子最近魂不守舍,怕要惹祸。鲁大哈哈笑着把链子塞回她手里,走出去扛了解语花的东西,拍着他的背叫他跟上走咯。

鲁大开了辆拖拉机一路咔咔咔咔震天响地把两人开到长沙城外,带解语花进了山,找到地方先坐下来,说咱们休息休息,吃饱了再干活,便掏出吃的来。他边吃边说了些这次他们要进的斗的事,说到以前连陈皮阿四的人在这里吃过亏,解语花就问:“死了几个?“

鲁大说:“一个,半边身子被机关砸烂了,别的人就把他打死,把他摸的东西分了。这人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他有个好朋友把分到的东西送去给他老母,结果好心办坏事,那老母亲从此就疯了。别的人也不好过,有个人后来就成了杨过了,也有人断胳膊少腿从此不干这行的。”

解语花问:“那机关不好对付?”

鲁大说:“不好对付!整个墓道顶砸下来,遇到了跑再快功夫再好也没有用!不过这机关是一次性的,墓道顶总不可能自己爬回顶上再砸一次。就怕这种机关不止一个!你下去可得跟紧我,我叫你踩哪就踩哪,在外面你是小九爷,我尊敬你,在里面你是青头,你听我的。”

解语花应着,又问:“还有别的机关吗?”

鲁大说:“有哇!但是那些二爷肯定都教过你了。”

解语花应了一声就不说话了。鲁大给他一块桂花糕,说戏园厨房做工的女人做的。解语花接过咬了一口,嚼一嚼咽下去,才慢慢问:“你刚刚说的那个疯掉的母亲……”说了半句却没了下文,似乎不知如何说。

鲁大说:“那老母也真可怜,孤零零连个媳妇都没有,她儿子就这么抛下她了。别人都说你别魂魄跟着他去了,他淘了一辈子沙子要下地狱的,你回到人间来替他积阴德吧,她就是疯了醒不过来。”


解语花说:“……她儿子意外死在斗里,也不能说是抛下她不管了。”
鲁大说:“是啊,她儿子不是故意抛下她,何况他那个朋友一直在照顾她,也算替兄弟尽孝。不过小九爷,你要是死在这斗里就是你抛下你娘不管了。我上个月见到你,你眼睛里就死气沉沉的,你这样下去就是寻死,你寻死就是抛下你娘不管,你有朋友来照顾你娘吗?”

解语花肩膀紧绷起来,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警惕,甚至有些惊恐。鲁大好像没看见,伸手把他肩膀一拍,笑着说:“小九爷,打起精神来!你再想想二爷,老实说,二爷真的太老了,上次你在戏园外面跪着,里面是叫了大夫忙着照看他呢!你小孩子做错事难免的,回去我们去戏园,你去好好跟二爷说知错了,多陪陪他。二爷嘴上说不想见你,却天天把你的信拿出来看呢。”

解语花看着鲁大,问:“他为什么不回信呢?”

鲁大说:“他等你去找他用嘴巴说给你听呀。”

解语花想了想,说:“我先不去戏园,我先去找秀秀有件事。你帮我跟二爷说,上次我没有教秀秀说那些话……算了。你跟二爷说,我很快就去看他了。”

鲁大站起来拍拍屁股,说:“好哇。吃饱了,小九爷,咱们下地。我说句话你别气啊,我刚刚跟你讲的斗在两座山头开外呢,这个斗是二爷叫我带你来的,这是当年他带陈皮阿四下的第一个斗,二爷的意思是你参观参观,记到心里,别往陈皮阿四那条路上走。”


章十

晚上鲁大送解语花回了城里,说句自己去和哥们喝酒就走了。解语花看看家里,母亲还是不在,他自己吃饭洗澡睡了。第二天去了堂口,他就打电话到霍家去,那头伙计接了,听他要和秀秀说话,说:“她已经不在长沙了,我们东家要往北京搬,半个月前小东家和二东家就北上了,我们也没有那边的联系方法。”

霍仙姑早年就是嫁到北京去的,一开始两地跑,男人死了以后干脆又回了长沙,但北京那边的生意也还在做,现在想搬去北京也不奇怪。解语花想想说:“你要是联系上了秀秀,就帮我给她带一句,那天是我错了,不该那么说话。”那头伙计应了,他就挂了电话。

堂口里的伙计看他打完电话,说:“少东家,最近陈皮阿四的人反水,闹到城里来了,东家叫你出门小心些。”

解语花问:“怎么回事?”

伙计说:“说来话长了,陈皮阿四答应替手下照顾死掉的弟兄家里疯掉的老妈妈,结果那手下回来一看,那老妈妈不清不楚地站在饭馆外面要饭,就反了。”

解语花说:“陈皮阿四这个做得实在不像话。”又问,“我妈妈最近在忙些什么?”

伙计说:“霍家要搬走,想最后趁机狠狠抢一把呢。那霍婆子太精,东家都快忙上火了。”

解语花想想说:“她有要我做什么吗?”

伙计说:“你肯这样好好跟人说话东家就该高兴了。”

解语花下午坐车去找二月红,坐在他旁边的人满脸油汗地骂着自己的儿子,说着小子在城里念书还不好好念,跑到外面做工作,赚到钱给他买了双新鞋子,臭小子不会买乱买八成不合脚,骂着骂着却又笑了。解语花在这样的声音中睡了一觉,到了地方被售票员叫醒说:“你是下这儿吧?快下去,咱们还要走呢。”

解语花说:“我也要走呢。”就下了车,去戏园里找二月红。

没有人拦他,二月红坐在天井里晒太阳。解语花走过去,他便发觉了,看过来。解语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说:“二爷爷。”

二月红叫他过去,伸手摸摸他的背脊,说:“这么长时间没见你,我自己也想了想,我对你的要求太不近人情了。你以前是个小家伙,什么也不懂,甚至不太会哭,个头只有这么高——”他比划比划,笑起来,“现在你懂很多,虽然做得太早,可你总要做些不是那么可爱的事情的,好在这件事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做的,我能告诉你你做得实在太不好,还能帮你一把。以后你还会做些令人不高兴的事情,但是你……你得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解语花有许多话要说,比如他上次对母亲说了重话,比如他想知道男女究竟有什么差别,比如霍家伙计不知道会不会把话传给秀秀,比如他最近听说了很多事情。有些事情他不会对母亲说,他却会对二月红说。可是现在他只是跪坐到地面上,趴到二月红腿上,没头没尾、委委屈屈地说:“……我怎么会故意去伤二爷爷的心。”

二月红摸摸他的头发,侧了侧身体在摇椅上腾出一块地方,说:“你过来,让二爷爷抱抱。”

解语花站起来,脱了鞋子爬上摇椅,年轻的身体靠近二月红枯老的躯壳,比太阳要温暖许多,触碰到二月红冰凉干滑褶皱的皮肤。

二月红什么也不再说,只是慢慢伸出不再有力的手臂,去拥抱这个孩子。

他们依偎在一起,仿佛这近十年来所做的一般,一个由内里给予对方温暖,一个在外环护住对方。

二月红去世在这年冬天,葬礼那天长沙这行里除了陈皮阿四和北上的霍仙姑,几乎都来了。解语花跟在二月红的儿子后面送葬,按照二月红的吩咐,把他和二夫人合葬,棺材要比她的高,好让她继续依靠在他肩上。解语花撒下第一把土,泥土打在棺盖上沙沙地响。旁边的人开始铲土,他呆呆站着看,慢慢眼前连棺材都看不见了。他便转身去看身后的人,觉得这些人个个面目模糊,看不清他们的喜哀。他们站在墓前,有些站在荒地里,有些站在年年清明人们踩出的弯曲不平的小路上。这条路就在他面前,而他就要走上去,从此没有二月红和他一起走。

葬礼完了大家都回家去过年。解语花在新年之前剪短了头发,起码外表完全是个少年模样了。长沙的新年慢慢往冷清了去,人们一边这样说,一边无动于衷地令它更冷清。即使这样,新的一年还是来了,新的春天又攀上了桃花枝头。

原本在戏园厨房做工的女人进城时顺便看了看他,给他捎了新的桃花糕。解语花便跟母亲说了一声,带着糕点去看二月红。他走过空空荡荡的墓地,看见另一个老人站在二月红墓前。

他走过去,那个老人转过头来,是陈皮阿四。解语花蹲下去给二月红清理墓地,把桃花糕放在墓碑前。陈皮阿四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解语花做完了那些事,转过头来,对上陈皮阿四浑浊凶狠的双眼,笑了一声说:“师兄,亏你知道来。”

陈皮阿四却不说话,一直都不说话。他移开目光,看看旁边的桃花。

长沙的桃花往往农历二月的下旬就红了枝头。这些桃花一年比一年茂盛,好像所有一切人们失去的,都化作了它的生命力。

解语花看看那些花,也不再说话。以后的年月里他与陈皮阿四见了面,唇枪舌剑勾心斗角,也未曾再说过这样的话,也不提二月红。
这天他回到家里,看见他母亲坐在堂上等他。见到他回来,便走过来,看看他,而后一言不发地伸出手臂,去拥抱这个长大的孩子。解语花这才发觉自己早已长到母亲这么高,连她的怀抱,竟都已无法将自己包围。他也伸出手,尝试去拥抱她,感觉到她的皮肤被初春的寒气侵染,一片冰凉。

还好,他还有她,还有短暂的青春来温暖她。


END

世界花
Admin

帖子数 : 61
注册日期 : 11-08-09

https://qianmizhixu.longluntan.com

返回页首 向下

返回页首


 
您在这个论坛的权限:
不能在这个论坛回复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