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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盗墓笔记》同人文/黑花 完结）
由 Dr_van 周五 八月 12, 2011 6:54 pm
黑眼镜每次想起那晚的遭遇都觉得踩了梗，解语花像是喝醉了应该喝醉了必须喝醉了否则无论哪出他唱的都是没谱儿的戏。然而事实证明解语花不但没有喝醉而且清醒得就像刚刚被人从南极浮冰里打捞上来。
他们的交情可以说很浅。下了地脑袋都别裤腰带上，自个儿管自个儿，谁也顾不上谁。有浅必有深，真要琢磨起来，共患难同生死的，又是另一场催泪的剧。
云南出了肥斗，解少当家不知哪来的顺风耳，巴巴的四处找人夹喇嘛。解语花的第一目标就是哑巴张，结果在吴老板的店里谈了不出两句，张家小哥还没作何反应，吴老板已经听high了。吴老板一手搂着解少当家一手搂着张家小哥，左一口小花右一口小花，就差没强押下解少当家签字画红。吴小三爷态度很明确，带我去或不带我去，小哥就在这里，不带不行。
吴邪去不去，解语花无所谓。命是他自己的，爱怎么用怎么用，解语花管不着。当下这事儿就算拍板定了，解少当家也没多计较。等到解语花人马物资火车站屯着万事俱备只等发车的时候，吴小三爷不来了。
不能说吴小三爷不来了，吴家二叔笑眯眯地押送小三爷到了火车站，看到解语花，特和气特可亲地说了句：“天气不错。”
解语花看看神清气爽的吴二爷，再看看缩着脖子的小三爷，特愉悦特温雅地都问候了一遍，末了不着痕迹的转达了手下伙计诸如耽误工时影响计划违约不要脸等等牢骚。
吴二爷仍然笑眯眯的，特和气特可亲地又说：“张家小哥来不了了，不过黑瞎子可以替他的班。”
吴小三爷明显被自家二叔的话惊了一下，解语花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个挺高的匀称男人，穿一件黑色长风衣，正好也看过来。
那人鼻梁上架着副墨镜，满脸神经兮兮的笑意。解语花不知道他的视线具体聚焦在哪，只觉得他向自己淡淡点了点头。
黑瞎子在道上很有名。解少当家扬了扬眉毛想这样也不算折本，况且比起张家小哥，他还能跟人说上些话。
黑眼镜那时刚刚从某个斗里回来，伤没有多少伤，神情却不免有些疲态，回家找了几件换洗衣服，冲了个澡又马不停蹄赶回火车站——常言道：救场如救火，缓不得。
他并不是吴家的伙计，蛇沼夹的那次喇嘛纯粹有利可图。他也不是很缺钱，非得没日没夜的接活儿下地。吴二爷电话里很平静的就说了一句：“解语花的买卖。”
老九门解家的少当家解雨臣，艺名儿解语花。
长沙道上当年风风火火热热闹闹的老九门如今也是时过境迁，乱的乱散的散，解家和霍家也已经迁到了北京，老一辈的再说起老九门，不免都有些感叹的味道。倒是十几年前看着家道中落转眼就要树倒猢狲散的老解家，出了个解语花，现下局势正好可谓风生水起，居然有些抬头的意思。解语花小时候被送去跟上三门的二月红红二爷学戏，唱青衣和花旦，据说亮相美嗓子好，梨园里很是受捧。红二爷虽说挺得意这个小弟子，可总也不能面面都想到顾到，小小年纪挂着解家当家的名头，解雨臣甘也尝过苦也吃过，酸辣辛凉世间百态全都看过了记下了埋进眼底藏在心里，生生就变成了北京城里八面玲珑说一不二的解语花。
解家上下百十号人，当时十七不到的解语花真要说个太阳打西边出来，愣是没人敢当面说不。知道些内幕的，比如同为老九门的霍家当家霍老太太，在听完孙女转述之后慢慢悠悠的啜了口信阳毛尖，似笑非笑：“出息。”
这些黑眼镜自然不知道。那年黑眼镜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计，侥幸跟着前辈下了个有点油水的斗，又接着沾了前辈的光去听戏。前辈喝得半酣，口齿都不清了，一句话却还要颠三倒四的重复，被他架着一路都摇摇晃晃。到了戏院门口，接待的看他们俩一个醉鬼一个大半夜了还戴副墨镜，瞅着就不像好人，嘟嘟囔囔的不敢往里边放——花儿爷今儿上的最后一场戏，出了岔子他担不起。
黑眼镜耳朵尖，问他：“花儿爷最后一场戏？以后不在长沙唱了？”前辈是解语花的忠实票友，下地的时候怀里还揣一录音机，搁火车上戴一耳机歪在铺上听得直乐。
黑眼镜这一问前辈的酒也醒了，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接待的看那醉鬼变了脸色，心下暗暗害怕，哆哆嗦嗦又不敢拦，两个人一路大摇大摆就进去了。
戏院里面人头攒动，几个伙计提着茶壶蝴蝶穿花一样忙得不亦乐乎。前辈拿的是包间的票，要了壶祁门红茶坐在黄梨木桌子旁边对演出单。他看得很慢，两页纸看了十几分钟，黑眼镜觉得那两张纸都要烧起来。
“他唱得好，唱得好。”
黑眼镜被前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懵了，半响没说话。估计前辈也不指望他说，自顾自倒了杯茶又接着说。他酒醒得差不多了，讲话也清楚了，可还是絮叨。前辈的嗓子又是哑的——早些年在斗里被毒烟呛坏了，这当儿放低了声音，像台吱吱呀呀的老播放器。
什么回味无穷啊直入云霄啊黑眼镜自动略过了，他知道前辈说的都是打心眼里儿的实在赞美话，但是，黑眼镜在心里耸了耸肩，被人说得太多太烂以至于变成了场面话的优秀代表。
说什么来着，解家少当家还是戏子最无义？身段俱佳还是唱腔婉转？黑眼镜记不清了，他不懂戏听得直犯迷糊，一直到解语花谢场了前辈拍他才猛然转醒，只道是还在墓里一下就跳起来，动作太大惹得戏台上贵妃扮相的那人也移转目光眼风微微扫了这边。
黑眼镜站在高处瞧得真切，解语花见惯了这些场面倒不如何在意，向台下做了个长揖，说了些客套话多谢众位票友捧场暂别戏台什么的，也就走去后台了。前辈还沉在戏里，说那一出唱得如何深情缠绵，黑眼镜只好端起桌上凉了的茶掩饰自己的失笑。解语花如何深情缠绵他权没看见，眼里水色之下层层浮冰却看得一清二楚看得凉意顿生。
入世之下藏着出世，多情之下似是无情。解语花那时才十六七岁，黑眼镜却觉得他把众生相统统看尽了，还能把玩着茶盏笑红尘滚滚喧闹繁华。
自此之后黑眼镜就常去听戏，同一家戏院同一个位子，点一壶祁门红茶，慢慢也能听得懂了，可再没见过那样的眼睛。
后来道上都说黑爷爱上了看戏，谁也不知道黑眼镜坐那儿能想到解语花。再后来道上都说黑爷喜欢戏子，谁也不知道黑眼镜喜欢解语花。后来的后来这些话都传到黑眼镜耳朵里，在某个光线晦暗的火车车厢，同行的一边锄大D一边漫不经心的问他：“黑爷喜欢戏子啊。”黑眼镜摆出惯常的神经兮兮笑脸理牌，头也不抬：“爱。”
如果说黑眼镜爱解语花，黑眼镜只爱他那一眼。
前辈有空会跟黑眼镜一起去，总是趁兴而至败兴而归，嫌弃没哪个唱得比解语花好，喝醉了也说要是再听解语花唱一出能如何如何，然后就摸着手里的录音机龇牙咧嘴的笑。
黑眼镜在长沙有个小房子，单元户老小区，不少住户都是退了休的老教师老学究老干部。小区也不大，好在设施齐全，后门口一溜儿全是卖小吃的，有时候下地回来他就在那儿吃点，反正回去也是冷锅冷灶。黑眼镜也考虑过买个新开盘的房子换个敞亮的地方，一开门看到对门王太太热乎的笑脸王先生迷糊的眼神小王同志热情洋溢的抱大腿还是放弃了。不图别的，人情味儿。
王太太说他一个光棍儿二十好几了挺不容易的，煲汤开荤从来都早早的打发丈夫儿子捎信让他来吃。黑眼镜一个劲儿的夸好吃，王太太笑得眼角全是细密的笑纹，直说下次还做下次还做。王先生是老师教历史，黑眼镜常和他胡侃，王先生不知道这人是文物盗窃犯长沙土夫子，往日迷糊的眼神一扫到黑眼镜就清亮清亮的。小王同志五岁多，碍于身高只能抱着黑眼镜的大腿叫叔叔，黑眼镜掏出一把糖教他：“叫哥哥，给你糖吃。”小王同志不说话不撒手，眼巴巴的只盯着糖看，搞得黑眼镜怪不好意思的。
那天黑眼镜坐在家里看电视，小王同志跳起来抢他手里的遥控器要换台看猫和老鼠。有人打电话来告诉他，说前辈走了，那墓邪气得很，尸骨收不上来。黑眼镜把遥控器塞给小王同志说哥哥出去一下不要乱动水电气，好好看电视你妈一会就回来了，随便穿了件外套就去前辈的盘口找打来电话的伙计，把小王同志不依不饶的“叔叔叔叔”抛在身后。
伙计哭丧着脸说现在长沙还没人知道，不晓得以后生意怎么办。黑眼镜问具体情况，小伙计委屈的都快哭出来。
“我们爷真是的……主墓室都进去过了，都撤出来了，他走在最后，说那壁画挺好看的就打着手电筒去看，结果……”小伙计结果了半天也没结果出来，黑眼镜拍拍他的肩膀也没好再说什么。前辈人好，对手下一直很照顾，不怪小伙计哭得止不住。
“那录音机在哪？”
“什么录音机？”
“就是你们爷常揣着听的那个。”
小伙计揉了揉眼睛直抽鼻子，撇撇嘴说： “爷走的时候没带，在店里呢，您要我给您拿去。您不是一般人，还惦记这个呀。”估计是以为黑眼镜要对这盘口下手了，也心酸也无奈，口气里就带了点讽刺。
黑眼镜好脾气的吃了哑巴亏，推推墨镜叮嘱他：“把那录音机给你们爷烧了，可得记好了，他最喜欢那个。”
人走茶凉，做他们这行的早早看淡了。黑眼镜还有点羡慕前辈，末了还有个人给操办后事。估计自己哪天真折在墓里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还要让对门受累猜他又哪儿出差去了不回来。
说起来前辈走了两年多了，亏得吴家二爷承他把三爷从沙漠带出来的情，暗箱操作让他和解语花夹一趟喇嘛。黑眼镜想到这里看着坐在对面的解语花直笑，解少当家好定力的不作理会，盯着手机屏幕噼里啪啦地按。
火车已经驶出了城市，越来越多的原野和农田进入视线，在逐渐黯淡下来的灰蓝色天幕下沉淀出一种舒适的安逸感。等到黑眼镜一觉睡醒的时候解语花还在噼里啪啦的按手机，整个人都溶在窗外的蓝色里，脸被屏幕的亮光照的一闪一闪的。黑眼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睛完全适应黑暗环境后站起来轻手轻脚地伸了个懒腰。解语花带来的几个伶俐伙计都睡了，呼吸很均匀。
黑眼镜压低声音问他：“现在几点了？”
“六点二十。餐车来过了，我帮你买了份盒饭，不知道合不合胃口，凑合一点吧。”解语花也放低了声音回他，伴随火车的轰轰隆隆有点听不真切。
黑眼镜坐到床边，简易的小桌子上码着几份白色塑料盒，解语花显然帮那几个伙计也买了，他自己的面前也有一个盖上的塑料盒，筷子放在盒盖的正中间，因为颠簸每隔一会儿就偏离原来的位置，解语花就不厌其烦的再摆好，有点固执的孩子气。
听到黑眼镜低低的笑声解语花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耸了耸肩。“习惯了。小时候家里就有这规矩。”
黑眼镜哦了一声，又去对付自己油腻的晚饭，土豆丝炒得生了点，味道发涩，饭又熟了点，太烂，黑眼镜索性拎过桌上的开水瓶把它泡了汤，撕开包装袋夹了几根榨菜进去。
“家教很严啊。”
“啊。其他兄弟倒还好，我是长孙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以前在长沙看过你的戏，贵妃醉酒。”
“唱得好吗？”
黑眼镜实话实说：“我睡着了，一起去的前辈说唱得很好。”
“台上锣鼓喧天，亏你睡得着。”解语花合上手机揉了揉太阳穴，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后来你就不唱了，去北京了。”
解语花保持着动作没说话，一只手轻轻地敲了几下桌子，大概是在打节拍。他的手很漂亮，不像是倒斗下地的土夫子，更适合侍弄那些花花草草。
黑眼镜自觉失言，正想着说些什么补救，解语花的手机就亮了，嗡嗡的在木板铺上震动。解少当家拿起来看了眼，唇边有了点笑意。“朱先生到了。”
朱先生是解语花另外请的一个伙计，南京来的，有些事情耽搁没跟着大部队，从南京直飞了云南。
黑眼镜有些奇怪，解家在北京也算是站稳了脚跟，怎么夹喇嘛请的没一个四九城里的伙计，全是外人。奇怪归奇怪，黑眼镜也没多问，无论谁都有或多或少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东西，允许哑巴张藏着掖着，难道解语花就不能包着裹着？
“你不睡一会儿？”他们是凌晨三点多上的火车，黑眼镜本来就累了一觉睡得长了点，几个伙计打了一会儿牌也都各自睡了，独独解少当家，之前就遗世独立一样地对着屏幕玩俄罗斯方块，黑眼镜醒了他还是对着屏幕玩俄罗斯方块。
“睡过了，只比你早起一点。”
“有段时间外面挺吵的，没出什么事吧。”
“乘务员查票，有两个逃票的，和乘务员拧上了。”解语花正回短信，“然后你就醒了，第一句话就问我‘老狼老狼几点了。’”
“啧，照您这么说我要十二点起来就得被吃了。”
解语花被他半生不熟的京腔逗得一乐，“你要十二点问，这趟就算白干的，拿你那工钱抵命。”
“哪能啊我可指着这钱活命呢，小九爷，劳动人民可不能惹。”
“你上有老下有小？”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解语花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和长沙最后一场戏，贵妃扮相的解语花一样的眼神，水下面是冰。
那双眼睛黑眼镜想过太多次，分外熟悉也分外欢喜。清冽的冰冷的洞悉的，解雨臣整个人都在那双眼睛里，温柔多情掩着运筹帷幄。黑眼镜知道他在算计，算计自己算计朱先生算计形势甚至也算计自己带来的伙计，然而这让黑眼镜更高兴。十年前他就喜欢那双眼睛，因为它让他清醒。黑眼镜是旗人，血液令他喜欢美丽的刀，而美丽的刀，总是很锋利。
离的很近，黑眼镜下意识就伸手覆上他的眉眼。
解语花没动，黑眼镜觉得他眨了眨眼睛，因为自己的掌心被轻轻地刮了几下。没人说话，最后解语花低低笑出来，不加掩饰所以有讥讽的味道。换了往常解语花一定不会这样，往常也没人敢这样。
“黑爷喜欢这样玩么？”
黑眼镜撤手也笑，惯常的神经兮兮。“要玩吗？”
解少当家摇了摇头，声线里有点遗憾。“我自小就跟着二爷学戏，没机会玩。”
“小九爷都玩过些什么？”
解语花一手撑着头淡淡的看了会儿窗外，出乎意外的给黑眼镜一种解少当家确实在认真考虑的感觉。
“九连环吧。”
“呵，很小就玩这个？”黑眼镜比划了两下胸口，“这么点高的时候？”
“我有个叔叔，三岁的时候就能独自解开九连环。所以爷爷给他改名连环，解连环。”到底是唱戏的，名字被他念得着实好听。
“你解开了？”
解语花并不急着接他的茬。“这在解家是很令人高兴的事，非常聪明，所有人都觉得他能成为解家的中流砥柱。”他顿了顿，口气柔软：“不到二十大几就死在西沙了。”
黑眼镜掏出烟盒试探性的摇了摇，解少当家点点头，接过黑眼镜递过来的烟搭在烟灰缸上并不去抽。
“一直到爷爷出殡我都没有解开过九连环。但是爷爷希望我能解开，我知道他想叔叔了，可是不管我怎么强迫自己都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老觉得有人在背后看着我跟那玩意儿死磕。”
黑眼镜很合时宜的吐了个烟圈，看不见解少当家的脸。
“解连环解连环，到头来谁解开了？谁都没有。”
“花儿爷，唱一曲么？”
“我已经不唱戏了。”
黑眼镜无声的笑出来，解少当家不愧为梨园好手，连字音里都拖上惆怅，倒真像那么回事。也许有原因也许没有原因，总之解少当家解小九爷当下不想唱不高兴唱，别人强不来。解语花前面说的可能是真的，后面这句绝对是假的，黑眼镜敢拿脑袋担保。
很久之后黑眼镜发现自己总是听得出解雨臣哪句在说谎，他从来也不拆穿，并且常常由着解雨臣的话帮着去圆那些个谎。这次也是一样的。
“那真是太可惜了。”嗓音沙哑得好像比解语花还惆怅。
短暂沉默之后黑眼镜上铺的伙计迷迷糊糊的说了句梦话：“甭进去了，我们爷不在……”
黑眼镜心说这伙计做着什么梦呢，刚抬头看上去就被解少当家推了一把。“请你抽烟。”还是黑眼镜那根烟，被解语花拿起来又递回去。
“您还真送的出手。”
解语花挑眉，他的眉毛生的也很好看，修长英气。“抽还是不抽？”
黑眼镜笑着把手上的烟屁股按到烟灰缸，接了那支烟又塞回烟盒。“虽说花儿爷您不唱戏了，可闻着烟味儿还是坏嗓子啊。”
解语花不接话了，又开始玩手机。黑眼镜歪在床头想这趟喇嘛夹得还真挺值，且不说结果怎么样，解小九爷总归是个有趣的人。往远了说，万一出现个武侠式情节，英雄美女两情相悦——黑眼镜自觉不是英雄，解雨臣也不是美女——总之是这么个过程，结果也不见得会好。长房长子长孙，三个词三座山，只要解雨臣还活着就不可能放下解家。不过黑眼镜不在意，相濡以沫不适合他们。
若是解少当家没这个意思，黑眼镜觉得也无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当然了，单相思也没关系。
和以前接的那些活计儿的过程没多差，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们聚在火车上总是能很快就找到打发时间的法子。黑眼镜跟他们打牌的时候偶尔也招呼解语花来那么几局，解少当家也不推脱。有时他们两打对家，配合居然很默契，打到最后另两个人不得不喊着烂牌烂牌要求换座。黑眼镜半真半假的笑说花儿爷您可真是我的福星，解雨臣微微眯起眼睛也笑，也半真半假的撺掇他请客吃饭。黑眼镜一叠声的说成成成，赶明儿回了长沙您指哪儿吃哪儿管够；解语花只是加深了笑意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火车开到中转站的空当黑眼镜下去买了包烟，是前辈喜欢的白万，黑眼镜以前还老嘀咕是洋烟，被前辈听到后玩笑似地抬手给了他个栗子。
黑眼镜二十岁那年跟着前辈一起进了个宋代将军墓。大宋是个风雨飘摇的朝代，积贫积弱，文官都混得比武将出息，何况一个小小的将军，实在是没多少拿得出手的东西。黑眼镜和前辈在墓里转了个来回，最后扫开地上几根腐烂箭矢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一人一边靠着墓道的岩壁抽烟。
前辈的烟盒已经空了，接了黑眼镜的烟抽了一口就笑，说是太软。黑眼镜那时还年轻，凡事都有个争强好胜的讨嫌脾气，不甚纯熟的吐了个烟圈。
“都像您这么抽早晚不得死在肺病上。”
前辈冷瞥他一眼骂了句小兔崽子，一手夹着烟直揉自己的太阳穴。前辈其实待人很宽厚，对小辈从来不端架子，亦师亦友，黑眼镜心里一直挺尊敬他。
“看不出来这将军还是个痴情种子。”前辈把烟盒里的衬纸抽出来，专心致志的舒展抚平。“老婆死了就没再娶，郁郁成疾不到三年自己也撒手去了。”
黑眼镜弹了弹烟灰等他继续讲下去。
“要我我可做不到啊。我他娘的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黑眼镜摇头，前辈沙哑的笑声渐渐低下去，继续对付手里的金色小衬纸，不一会儿居然叠了个小飞机出来。
“一寸相思一寸灰。”
然后是前辈踩烟头的声音，“走了，挑两件瓷器。”手一扬，那个小飞机“嗖”的一下飞出去隐在墓道深处不见了踪影。
黑眼镜猛然想起早些年喧嚣尘上的传言，暗暗也就猜到了几分。据说前辈年轻时还是道上难得的谦谦君子，后来有了个爱人，也是清秀温婉，才子佳人般配的不行，两个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一步。结果有天前辈刚从地里出来就撞了雷子，亏得他眼疾手快一把把怀里揣的两块和田玉佩扔到河里，跟雷子那儿吃了两天牢饭咬死了说自己是跟朋友出来搞地质考察的走迷了路。正好是夏天，连着两天暴雨，河水湍急，几个警察什么都没找到，前辈又让伙计托熟人搞了个某某考察证明，弄的还挺像那么回事。雷子看他长得文文弱弱的一脸书生气，又没证据，只能放他回去，末了还握握手说麻烦了好同志。
这事儿肯定是有人泄露了风声，前辈还在回去的路上呢，就已经在脑海里列出了一堆的嫌疑名单。后来不知怎么的传出来那姑娘的爸爸是警察局里的一把手，前辈收拾了点衣服，堂口一关买了火车票就走，一走就走了四年多，谁也找不到他。回来后那姑娘还来找过他，听人说她在他走的这几年里也一直单着等他回来，前辈连门都没开，冷冷的打发她走了。
前辈其实还是下不了手，按照他自己的习惯，反水的没一个好下场。但不管怎么说到底也是回不去了，前辈再也没见过她。再后来那姑娘就死了，她原本身体就不太好，事情出了之后更是经常连夜连夜的咳。再再后来前辈就变了个人了，千金买醉是常有的事，偶尔偶尔沉默不语的时候才能从他身上找到点过去的影子。
其实世上又有几个活得畅快恣意的？人人一身纠缠。
黑眼镜拆了那包白万抽了一根，然后把整包烟塞到自己随身箱子的最里面。做这事儿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点仪式感。一个小中转站，南来北往腔调混混杂杂直往耳朵里灌，解少当家几个包间转了一圈叮嘱伙计们收敛堤防，然后就躺在自己床上闭目养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啧，黑瞎子你又犯哪门子的伤春悲秋。”
黑眼镜一愣，本没想到解语花能听见。“没啥。港片看多了，甭理我。”
解语花支起手臂一手撑头，斜睨他一眼。
“花儿爷啊，我有个前辈特喜欢你。”
“喜欢我的大姑娘小媳妇海了去了，不差这一个。”
黑眼镜摇摇头说这个可不同啊，我这前辈是个顶好的人物。
“怎么着？我还真不知道黑爷有牵线搭桥的爱好。”
解语花纯粹顺口一溜，却见那人一脸的笑意沉下去几分，倒显得严肃了些。做他们这行的某些时候简直迷信的不行，解语花心下明了的镜子一样，暗骂自己口不择言。说来也奇怪，跟这疯子讲话连带着自己也一起疯，怎么想就怎么说，往日的计较不知丢在哪了，被二爷知道是要摇头的。
上三门二月红红二爷，顶好的人物。解语花不自觉的就用了黑眼镜刚才那话，黑眼镜说起来笑意浓郁，安然平和，好比有了孩子的孩子说起自己的爸爸。让解语花想到四川青城山看破红尘的老道士。老先生仙风道骨灰袍宽袖，博闻强记，什么都能说出点道道来。解语花跟他在山顶就着青灯黄卷喝了几瓶哈啤，好几年前的事了，再想起来还是快意。
临走的时候老先生送他，谁也不知道谁的名字。解雨臣称呼他老先生，老道士也就不客气的称呼他施主。解雨臣说不是和尚尼姑才称呼施主，您可是道士啊。老道士半耷拉着眼睛深深吸了口两块钱一包的大丰收，视线投向远处云海真真一副世外高人的派头。
“你这小子很有趣，就是太在意条条框框。”
解雨臣耸耸肩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先生直接骂出来：“屁。命是你自己的。”正眼都没看他。
解少当家耸耸肩，被骂得居然有点开心。最后解雨臣说我这就走了，您老保重。老先生沉默半响，一边摇头一边笑：“生死有命。”又拍了拍他的肩：“真要有机会，听从心一次，免得老了老了后悔来不及。”
解家从商，凡事素来要占个利字，那次确实很少见的没这些打算。解雨臣只是单纯的觉得自己应该找个地方散散心，表达表达情绪，没别的，二爷走了。二爷护他他素来了解，后来长大了想得深了，也知道小时候有些事二爷明明护得住却故意放他去吃苦历练。现在人都作古，崇敬感激全部一叠黄纸化在空中四散无踪。
他当时在四川处理几个反水的堂口，连奔丧都赶不及。完事之后解少当家好好地转了转青城山，一脑门子杂七杂八的胡思乱想。想自己要是简简单单唱戏过日子，想老爹如果还在保不准老解家还在长沙，想二爷在的时候怎么没机会师徒俩出来逛逛，想自己怎么就没解开九连环，想叔叔去西沙怎么都不知道去送，这也想那也想，自己也明白自己犯傻，只仗着四下无人群山连绵，就是哭得干嚎也没人管。而事实上解雨臣一滴泪也没掉下来，去了也就去了，哭不回来，早晚还能再见。
“花儿爷，我还得请您吃饭呢。”
“你逃不了。”解语花合上手机盖，最后确认了一次到站时间。“一准儿得请。”
黑瞎子是个看得透的人，解少当家挺高兴，看得透的人不用解少当家替他操心，说不定还能替解少当家操心。
下了火车，朱先生早早在那等着了。这人白净面皮，一双细长眼睛精光四射，看起来倒像个生意人。一打听果然他捣鼓古董生意的，不常下斗，这次来，顾问的成分占了大半。刚见面就直跟解语花挥手，看热乎劲恨不能夜语连床聊他个十天八天一吐衷肠。
解语花指指黑眼镜给介绍：“这黑爷，这朱先生。”顿了顿又笑得挺意味不明：“朱先生和我是老朋友了，黑爷可得好好认识认识。”
朱先生居然笑笑也就默认了解少当家那句老朋友，推推金丝眼镜问黑眼镜怎么称呼。
“叫我瞎子就成，您随意。”
“不不不，黑先生好，叫黑先生。”朱先生一连串的摇头，他其实还算年轻，撑死不过三十岁，手指修长有力，有这种手的人，要么是能工巧匠，要么就是个使枪好手。
朱先生心思缜密，车子都停在火车站口备好了，拉装备的接人的全部依依当当。黑眼镜独来独往惯了，每回都轮不到自己操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这会儿心里暗暗记下了，也嗅到些端倪的味道。先是解少当家请的都是外人，再是这位貌似伙计实则掌握了主动权的朱先生，保不齐整个喇嘛一开始就是朱先生夹的，顺手请的解少当家。
黑眼镜心里这么盘算面上当然不会表现出来，这事儿解少当家肯定知道，没准儿就自己一人儿蒙在鼓里。当然了，无伤大雅。解语花小算盘打得响，绝对也有他自己的计较，这两人各玩儿各的，都有利图，何乐而不为。如此看来动机最单纯的就是黑眼镜，该干活干活该下地下地，不过搭档换成解少当家而已。
各怀鬼胎，各怀鬼胎。黑眼镜脸上还是惯常的笑意，看一眼边上坐的解少当家正闭着眼睛假寐，朱先生坐在副驾的位子，不知从哪里摸了个PSP玩得高兴，也就得空摸出手机编了个短信发出去。黑眼镜很清楚，不出一小时就会有回音，长沙地头的消息贩子习惯联网合作，四九城里老解家出了什么事，虽说难查，但竟然遇上了有心人，也还是能有只言片语流到长沙流到黑眼镜耳朵里。
这就好比下棋，下的好了能将他解雨臣的军。下的不好，黑眼镜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刀尖上滚的，谁没有这天。但是他必须下，不下就是死棋，不下恐怕一辈子再没这机会。解少当家也有二十好几了，黑眼镜定力再好也自问没本事看他风光娶亲，好歹得试一试。试完了死心死得也彻底，真心祝他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他们的交情可以说很浅。下了地脑袋都别裤腰带上，自个儿管自个儿，谁也顾不上谁。有浅必有深，真要琢磨起来，共患难同生死的，又是另一场催泪的剧。
云南出了肥斗，解少当家不知哪来的顺风耳，巴巴的四处找人夹喇嘛。解语花的第一目标就是哑巴张，结果在吴老板的店里谈了不出两句，张家小哥还没作何反应，吴老板已经听high了。吴老板一手搂着解少当家一手搂着张家小哥，左一口小花右一口小花，就差没强押下解少当家签字画红。吴小三爷态度很明确，带我去或不带我去，小哥就在这里，不带不行。
吴邪去不去，解语花无所谓。命是他自己的，爱怎么用怎么用，解语花管不着。当下这事儿就算拍板定了，解少当家也没多计较。等到解语花人马物资火车站屯着万事俱备只等发车的时候，吴小三爷不来了。
不能说吴小三爷不来了，吴家二叔笑眯眯地押送小三爷到了火车站，看到解语花，特和气特可亲地说了句：“天气不错。”
解语花看看神清气爽的吴二爷，再看看缩着脖子的小三爷，特愉悦特温雅地都问候了一遍，末了不着痕迹的转达了手下伙计诸如耽误工时影响计划违约不要脸等等牢骚。
吴二爷仍然笑眯眯的，特和气特可亲地又说：“张家小哥来不了了，不过黑瞎子可以替他的班。”
吴小三爷明显被自家二叔的话惊了一下，解语花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个挺高的匀称男人，穿一件黑色长风衣，正好也看过来。
那人鼻梁上架着副墨镜，满脸神经兮兮的笑意。解语花不知道他的视线具体聚焦在哪，只觉得他向自己淡淡点了点头。
黑瞎子在道上很有名。解少当家扬了扬眉毛想这样也不算折本，况且比起张家小哥，他还能跟人说上些话。
黑眼镜那时刚刚从某个斗里回来，伤没有多少伤，神情却不免有些疲态，回家找了几件换洗衣服，冲了个澡又马不停蹄赶回火车站——常言道：救场如救火，缓不得。
他并不是吴家的伙计，蛇沼夹的那次喇嘛纯粹有利可图。他也不是很缺钱，非得没日没夜的接活儿下地。吴二爷电话里很平静的就说了一句：“解语花的买卖。”
老九门解家的少当家解雨臣，艺名儿解语花。
长沙道上当年风风火火热热闹闹的老九门如今也是时过境迁，乱的乱散的散，解家和霍家也已经迁到了北京，老一辈的再说起老九门，不免都有些感叹的味道。倒是十几年前看着家道中落转眼就要树倒猢狲散的老解家，出了个解语花，现下局势正好可谓风生水起，居然有些抬头的意思。解语花小时候被送去跟上三门的二月红红二爷学戏，唱青衣和花旦，据说亮相美嗓子好，梨园里很是受捧。红二爷虽说挺得意这个小弟子，可总也不能面面都想到顾到，小小年纪挂着解家当家的名头，解雨臣甘也尝过苦也吃过，酸辣辛凉世间百态全都看过了记下了埋进眼底藏在心里，生生就变成了北京城里八面玲珑说一不二的解语花。
解家上下百十号人，当时十七不到的解语花真要说个太阳打西边出来，愣是没人敢当面说不。知道些内幕的，比如同为老九门的霍家当家霍老太太，在听完孙女转述之后慢慢悠悠的啜了口信阳毛尖，似笑非笑：“出息。”
这些黑眼镜自然不知道。那年黑眼镜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计，侥幸跟着前辈下了个有点油水的斗，又接着沾了前辈的光去听戏。前辈喝得半酣，口齿都不清了，一句话却还要颠三倒四的重复，被他架着一路都摇摇晃晃。到了戏院门口，接待的看他们俩一个醉鬼一个大半夜了还戴副墨镜，瞅着就不像好人，嘟嘟囔囔的不敢往里边放——花儿爷今儿上的最后一场戏，出了岔子他担不起。
黑眼镜耳朵尖，问他：“花儿爷最后一场戏？以后不在长沙唱了？”前辈是解语花的忠实票友，下地的时候怀里还揣一录音机，搁火车上戴一耳机歪在铺上听得直乐。
黑眼镜这一问前辈的酒也醒了，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接待的看那醉鬼变了脸色，心下暗暗害怕，哆哆嗦嗦又不敢拦，两个人一路大摇大摆就进去了。
戏院里面人头攒动，几个伙计提着茶壶蝴蝶穿花一样忙得不亦乐乎。前辈拿的是包间的票，要了壶祁门红茶坐在黄梨木桌子旁边对演出单。他看得很慢，两页纸看了十几分钟，黑眼镜觉得那两张纸都要烧起来。
“他唱得好，唱得好。”
黑眼镜被前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懵了，半响没说话。估计前辈也不指望他说，自顾自倒了杯茶又接着说。他酒醒得差不多了，讲话也清楚了，可还是絮叨。前辈的嗓子又是哑的——早些年在斗里被毒烟呛坏了，这当儿放低了声音，像台吱吱呀呀的老播放器。
什么回味无穷啊直入云霄啊黑眼镜自动略过了，他知道前辈说的都是打心眼里儿的实在赞美话，但是，黑眼镜在心里耸了耸肩，被人说得太多太烂以至于变成了场面话的优秀代表。
说什么来着，解家少当家还是戏子最无义？身段俱佳还是唱腔婉转？黑眼镜记不清了，他不懂戏听得直犯迷糊，一直到解语花谢场了前辈拍他才猛然转醒，只道是还在墓里一下就跳起来，动作太大惹得戏台上贵妃扮相的那人也移转目光眼风微微扫了这边。
黑眼镜站在高处瞧得真切，解语花见惯了这些场面倒不如何在意，向台下做了个长揖，说了些客套话多谢众位票友捧场暂别戏台什么的，也就走去后台了。前辈还沉在戏里，说那一出唱得如何深情缠绵，黑眼镜只好端起桌上凉了的茶掩饰自己的失笑。解语花如何深情缠绵他权没看见，眼里水色之下层层浮冰却看得一清二楚看得凉意顿生。
入世之下藏着出世，多情之下似是无情。解语花那时才十六七岁，黑眼镜却觉得他把众生相统统看尽了，还能把玩着茶盏笑红尘滚滚喧闹繁华。
自此之后黑眼镜就常去听戏，同一家戏院同一个位子，点一壶祁门红茶，慢慢也能听得懂了，可再没见过那样的眼睛。
后来道上都说黑爷爱上了看戏，谁也不知道黑眼镜坐那儿能想到解语花。再后来道上都说黑爷喜欢戏子，谁也不知道黑眼镜喜欢解语花。后来的后来这些话都传到黑眼镜耳朵里，在某个光线晦暗的火车车厢，同行的一边锄大D一边漫不经心的问他：“黑爷喜欢戏子啊。”黑眼镜摆出惯常的神经兮兮笑脸理牌，头也不抬：“爱。”
如果说黑眼镜爱解语花，黑眼镜只爱他那一眼。
前辈有空会跟黑眼镜一起去，总是趁兴而至败兴而归，嫌弃没哪个唱得比解语花好，喝醉了也说要是再听解语花唱一出能如何如何，然后就摸着手里的录音机龇牙咧嘴的笑。
黑眼镜在长沙有个小房子，单元户老小区，不少住户都是退了休的老教师老学究老干部。小区也不大，好在设施齐全，后门口一溜儿全是卖小吃的，有时候下地回来他就在那儿吃点，反正回去也是冷锅冷灶。黑眼镜也考虑过买个新开盘的房子换个敞亮的地方，一开门看到对门王太太热乎的笑脸王先生迷糊的眼神小王同志热情洋溢的抱大腿还是放弃了。不图别的，人情味儿。
王太太说他一个光棍儿二十好几了挺不容易的，煲汤开荤从来都早早的打发丈夫儿子捎信让他来吃。黑眼镜一个劲儿的夸好吃，王太太笑得眼角全是细密的笑纹，直说下次还做下次还做。王先生是老师教历史，黑眼镜常和他胡侃，王先生不知道这人是文物盗窃犯长沙土夫子，往日迷糊的眼神一扫到黑眼镜就清亮清亮的。小王同志五岁多，碍于身高只能抱着黑眼镜的大腿叫叔叔，黑眼镜掏出一把糖教他：“叫哥哥，给你糖吃。”小王同志不说话不撒手，眼巴巴的只盯着糖看，搞得黑眼镜怪不好意思的。
那天黑眼镜坐在家里看电视，小王同志跳起来抢他手里的遥控器要换台看猫和老鼠。有人打电话来告诉他，说前辈走了，那墓邪气得很，尸骨收不上来。黑眼镜把遥控器塞给小王同志说哥哥出去一下不要乱动水电气，好好看电视你妈一会就回来了，随便穿了件外套就去前辈的盘口找打来电话的伙计，把小王同志不依不饶的“叔叔叔叔”抛在身后。
伙计哭丧着脸说现在长沙还没人知道，不晓得以后生意怎么办。黑眼镜问具体情况，小伙计委屈的都快哭出来。
“我们爷真是的……主墓室都进去过了，都撤出来了，他走在最后，说那壁画挺好看的就打着手电筒去看，结果……”小伙计结果了半天也没结果出来，黑眼镜拍拍他的肩膀也没好再说什么。前辈人好，对手下一直很照顾，不怪小伙计哭得止不住。
“那录音机在哪？”
“什么录音机？”
“就是你们爷常揣着听的那个。”
小伙计揉了揉眼睛直抽鼻子，撇撇嘴说： “爷走的时候没带，在店里呢，您要我给您拿去。您不是一般人，还惦记这个呀。”估计是以为黑眼镜要对这盘口下手了，也心酸也无奈，口气里就带了点讽刺。
黑眼镜好脾气的吃了哑巴亏，推推墨镜叮嘱他：“把那录音机给你们爷烧了，可得记好了，他最喜欢那个。”
人走茶凉，做他们这行的早早看淡了。黑眼镜还有点羡慕前辈，末了还有个人给操办后事。估计自己哪天真折在墓里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还要让对门受累猜他又哪儿出差去了不回来。
说起来前辈走了两年多了，亏得吴家二爷承他把三爷从沙漠带出来的情，暗箱操作让他和解语花夹一趟喇嘛。黑眼镜想到这里看着坐在对面的解语花直笑，解少当家好定力的不作理会，盯着手机屏幕噼里啪啦地按。
火车已经驶出了城市，越来越多的原野和农田进入视线，在逐渐黯淡下来的灰蓝色天幕下沉淀出一种舒适的安逸感。等到黑眼镜一觉睡醒的时候解语花还在噼里啪啦的按手机，整个人都溶在窗外的蓝色里，脸被屏幕的亮光照的一闪一闪的。黑眼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睛完全适应黑暗环境后站起来轻手轻脚地伸了个懒腰。解语花带来的几个伶俐伙计都睡了，呼吸很均匀。
黑眼镜压低声音问他：“现在几点了？”
“六点二十。餐车来过了，我帮你买了份盒饭，不知道合不合胃口，凑合一点吧。”解语花也放低了声音回他，伴随火车的轰轰隆隆有点听不真切。
黑眼镜坐到床边，简易的小桌子上码着几份白色塑料盒，解语花显然帮那几个伙计也买了，他自己的面前也有一个盖上的塑料盒，筷子放在盒盖的正中间，因为颠簸每隔一会儿就偏离原来的位置，解语花就不厌其烦的再摆好，有点固执的孩子气。
听到黑眼镜低低的笑声解语花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耸了耸肩。“习惯了。小时候家里就有这规矩。”
黑眼镜哦了一声，又去对付自己油腻的晚饭，土豆丝炒得生了点，味道发涩，饭又熟了点，太烂，黑眼镜索性拎过桌上的开水瓶把它泡了汤，撕开包装袋夹了几根榨菜进去。
“家教很严啊。”
“啊。其他兄弟倒还好，我是长孙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以前在长沙看过你的戏，贵妃醉酒。”
“唱得好吗？”
黑眼镜实话实说：“我睡着了，一起去的前辈说唱得很好。”
“台上锣鼓喧天，亏你睡得着。”解语花合上手机揉了揉太阳穴，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后来你就不唱了，去北京了。”
解语花保持着动作没说话，一只手轻轻地敲了几下桌子，大概是在打节拍。他的手很漂亮，不像是倒斗下地的土夫子，更适合侍弄那些花花草草。
黑眼镜自觉失言，正想着说些什么补救，解语花的手机就亮了，嗡嗡的在木板铺上震动。解少当家拿起来看了眼，唇边有了点笑意。“朱先生到了。”
朱先生是解语花另外请的一个伙计，南京来的，有些事情耽搁没跟着大部队，从南京直飞了云南。
黑眼镜有些奇怪，解家在北京也算是站稳了脚跟，怎么夹喇嘛请的没一个四九城里的伙计，全是外人。奇怪归奇怪，黑眼镜也没多问，无论谁都有或多或少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东西，允许哑巴张藏着掖着，难道解语花就不能包着裹着？
“你不睡一会儿？”他们是凌晨三点多上的火车，黑眼镜本来就累了一觉睡得长了点，几个伙计打了一会儿牌也都各自睡了，独独解少当家，之前就遗世独立一样地对着屏幕玩俄罗斯方块，黑眼镜醒了他还是对着屏幕玩俄罗斯方块。
“睡过了，只比你早起一点。”
“有段时间外面挺吵的，没出什么事吧。”
“乘务员查票，有两个逃票的，和乘务员拧上了。”解语花正回短信，“然后你就醒了，第一句话就问我‘老狼老狼几点了。’”
“啧，照您这么说我要十二点起来就得被吃了。”
解语花被他半生不熟的京腔逗得一乐，“你要十二点问，这趟就算白干的，拿你那工钱抵命。”
“哪能啊我可指着这钱活命呢，小九爷，劳动人民可不能惹。”
“你上有老下有小？”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解语花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和长沙最后一场戏，贵妃扮相的解语花一样的眼神，水下面是冰。
那双眼睛黑眼镜想过太多次，分外熟悉也分外欢喜。清冽的冰冷的洞悉的，解雨臣整个人都在那双眼睛里，温柔多情掩着运筹帷幄。黑眼镜知道他在算计，算计自己算计朱先生算计形势甚至也算计自己带来的伙计，然而这让黑眼镜更高兴。十年前他就喜欢那双眼睛，因为它让他清醒。黑眼镜是旗人，血液令他喜欢美丽的刀，而美丽的刀，总是很锋利。
离的很近，黑眼镜下意识就伸手覆上他的眉眼。
解语花没动，黑眼镜觉得他眨了眨眼睛，因为自己的掌心被轻轻地刮了几下。没人说话，最后解语花低低笑出来，不加掩饰所以有讥讽的味道。换了往常解语花一定不会这样，往常也没人敢这样。
“黑爷喜欢这样玩么？”
黑眼镜撤手也笑，惯常的神经兮兮。“要玩吗？”
解少当家摇了摇头，声线里有点遗憾。“我自小就跟着二爷学戏，没机会玩。”
“小九爷都玩过些什么？”
解语花一手撑着头淡淡的看了会儿窗外，出乎意外的给黑眼镜一种解少当家确实在认真考虑的感觉。
“九连环吧。”
“呵，很小就玩这个？”黑眼镜比划了两下胸口，“这么点高的时候？”
“我有个叔叔，三岁的时候就能独自解开九连环。所以爷爷给他改名连环，解连环。”到底是唱戏的，名字被他念得着实好听。
“你解开了？”
解语花并不急着接他的茬。“这在解家是很令人高兴的事，非常聪明，所有人都觉得他能成为解家的中流砥柱。”他顿了顿，口气柔软：“不到二十大几就死在西沙了。”
黑眼镜掏出烟盒试探性的摇了摇，解少当家点点头，接过黑眼镜递过来的烟搭在烟灰缸上并不去抽。
“一直到爷爷出殡我都没有解开过九连环。但是爷爷希望我能解开，我知道他想叔叔了，可是不管我怎么强迫自己都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老觉得有人在背后看着我跟那玩意儿死磕。”
黑眼镜很合时宜的吐了个烟圈，看不见解少当家的脸。
“解连环解连环，到头来谁解开了？谁都没有。”
“花儿爷，唱一曲么？”
“我已经不唱戏了。”
黑眼镜无声的笑出来，解少当家不愧为梨园好手，连字音里都拖上惆怅，倒真像那么回事。也许有原因也许没有原因，总之解少当家解小九爷当下不想唱不高兴唱，别人强不来。解语花前面说的可能是真的，后面这句绝对是假的，黑眼镜敢拿脑袋担保。
很久之后黑眼镜发现自己总是听得出解雨臣哪句在说谎，他从来也不拆穿，并且常常由着解雨臣的话帮着去圆那些个谎。这次也是一样的。
“那真是太可惜了。”嗓音沙哑得好像比解语花还惆怅。
短暂沉默之后黑眼镜上铺的伙计迷迷糊糊的说了句梦话：“甭进去了，我们爷不在……”
黑眼镜心说这伙计做着什么梦呢，刚抬头看上去就被解少当家推了一把。“请你抽烟。”还是黑眼镜那根烟，被解语花拿起来又递回去。
“您还真送的出手。”
解语花挑眉，他的眉毛生的也很好看，修长英气。“抽还是不抽？”
黑眼镜笑着把手上的烟屁股按到烟灰缸，接了那支烟又塞回烟盒。“虽说花儿爷您不唱戏了，可闻着烟味儿还是坏嗓子啊。”
解语花不接话了，又开始玩手机。黑眼镜歪在床头想这趟喇嘛夹得还真挺值，且不说结果怎么样，解小九爷总归是个有趣的人。往远了说，万一出现个武侠式情节，英雄美女两情相悦——黑眼镜自觉不是英雄，解雨臣也不是美女——总之是这么个过程，结果也不见得会好。长房长子长孙，三个词三座山，只要解雨臣还活着就不可能放下解家。不过黑眼镜不在意，相濡以沫不适合他们。
若是解少当家没这个意思，黑眼镜觉得也无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当然了，单相思也没关系。
和以前接的那些活计儿的过程没多差，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们聚在火车上总是能很快就找到打发时间的法子。黑眼镜跟他们打牌的时候偶尔也招呼解语花来那么几局，解少当家也不推脱。有时他们两打对家，配合居然很默契，打到最后另两个人不得不喊着烂牌烂牌要求换座。黑眼镜半真半假的笑说花儿爷您可真是我的福星，解雨臣微微眯起眼睛也笑，也半真半假的撺掇他请客吃饭。黑眼镜一叠声的说成成成，赶明儿回了长沙您指哪儿吃哪儿管够；解语花只是加深了笑意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火车开到中转站的空当黑眼镜下去买了包烟，是前辈喜欢的白万，黑眼镜以前还老嘀咕是洋烟，被前辈听到后玩笑似地抬手给了他个栗子。
黑眼镜二十岁那年跟着前辈一起进了个宋代将军墓。大宋是个风雨飘摇的朝代，积贫积弱，文官都混得比武将出息，何况一个小小的将军，实在是没多少拿得出手的东西。黑眼镜和前辈在墓里转了个来回，最后扫开地上几根腐烂箭矢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一人一边靠着墓道的岩壁抽烟。
前辈的烟盒已经空了，接了黑眼镜的烟抽了一口就笑，说是太软。黑眼镜那时还年轻，凡事都有个争强好胜的讨嫌脾气，不甚纯熟的吐了个烟圈。
“都像您这么抽早晚不得死在肺病上。”
前辈冷瞥他一眼骂了句小兔崽子，一手夹着烟直揉自己的太阳穴。前辈其实待人很宽厚，对小辈从来不端架子，亦师亦友，黑眼镜心里一直挺尊敬他。
“看不出来这将军还是个痴情种子。”前辈把烟盒里的衬纸抽出来，专心致志的舒展抚平。“老婆死了就没再娶，郁郁成疾不到三年自己也撒手去了。”
黑眼镜弹了弹烟灰等他继续讲下去。
“要我我可做不到啊。我他娘的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黑眼镜摇头，前辈沙哑的笑声渐渐低下去，继续对付手里的金色小衬纸，不一会儿居然叠了个小飞机出来。
“一寸相思一寸灰。”
然后是前辈踩烟头的声音，“走了，挑两件瓷器。”手一扬，那个小飞机“嗖”的一下飞出去隐在墓道深处不见了踪影。
黑眼镜猛然想起早些年喧嚣尘上的传言，暗暗也就猜到了几分。据说前辈年轻时还是道上难得的谦谦君子，后来有了个爱人，也是清秀温婉，才子佳人般配的不行，两个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一步。结果有天前辈刚从地里出来就撞了雷子，亏得他眼疾手快一把把怀里揣的两块和田玉佩扔到河里，跟雷子那儿吃了两天牢饭咬死了说自己是跟朋友出来搞地质考察的走迷了路。正好是夏天，连着两天暴雨，河水湍急，几个警察什么都没找到，前辈又让伙计托熟人搞了个某某考察证明，弄的还挺像那么回事。雷子看他长得文文弱弱的一脸书生气，又没证据，只能放他回去，末了还握握手说麻烦了好同志。
这事儿肯定是有人泄露了风声，前辈还在回去的路上呢，就已经在脑海里列出了一堆的嫌疑名单。后来不知怎么的传出来那姑娘的爸爸是警察局里的一把手，前辈收拾了点衣服，堂口一关买了火车票就走，一走就走了四年多，谁也找不到他。回来后那姑娘还来找过他，听人说她在他走的这几年里也一直单着等他回来，前辈连门都没开，冷冷的打发她走了。
前辈其实还是下不了手，按照他自己的习惯，反水的没一个好下场。但不管怎么说到底也是回不去了，前辈再也没见过她。再后来那姑娘就死了，她原本身体就不太好，事情出了之后更是经常连夜连夜的咳。再再后来前辈就变了个人了，千金买醉是常有的事，偶尔偶尔沉默不语的时候才能从他身上找到点过去的影子。
其实世上又有几个活得畅快恣意的？人人一身纠缠。
黑眼镜拆了那包白万抽了一根，然后把整包烟塞到自己随身箱子的最里面。做这事儿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点仪式感。一个小中转站，南来北往腔调混混杂杂直往耳朵里灌，解少当家几个包间转了一圈叮嘱伙计们收敛堤防，然后就躺在自己床上闭目养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啧，黑瞎子你又犯哪门子的伤春悲秋。”
黑眼镜一愣，本没想到解语花能听见。“没啥。港片看多了，甭理我。”
解语花支起手臂一手撑头，斜睨他一眼。
“花儿爷啊，我有个前辈特喜欢你。”
“喜欢我的大姑娘小媳妇海了去了，不差这一个。”
黑眼镜摇摇头说这个可不同啊，我这前辈是个顶好的人物。
“怎么着？我还真不知道黑爷有牵线搭桥的爱好。”
解语花纯粹顺口一溜，却见那人一脸的笑意沉下去几分，倒显得严肃了些。做他们这行的某些时候简直迷信的不行，解语花心下明了的镜子一样，暗骂自己口不择言。说来也奇怪，跟这疯子讲话连带着自己也一起疯，怎么想就怎么说，往日的计较不知丢在哪了，被二爷知道是要摇头的。
上三门二月红红二爷，顶好的人物。解语花不自觉的就用了黑眼镜刚才那话，黑眼镜说起来笑意浓郁，安然平和，好比有了孩子的孩子说起自己的爸爸。让解语花想到四川青城山看破红尘的老道士。老先生仙风道骨灰袍宽袖，博闻强记，什么都能说出点道道来。解语花跟他在山顶就着青灯黄卷喝了几瓶哈啤，好几年前的事了，再想起来还是快意。
临走的时候老先生送他，谁也不知道谁的名字。解雨臣称呼他老先生，老道士也就不客气的称呼他施主。解雨臣说不是和尚尼姑才称呼施主，您可是道士啊。老道士半耷拉着眼睛深深吸了口两块钱一包的大丰收，视线投向远处云海真真一副世外高人的派头。
“你这小子很有趣，就是太在意条条框框。”
解雨臣耸耸肩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先生直接骂出来：“屁。命是你自己的。”正眼都没看他。
解少当家耸耸肩，被骂得居然有点开心。最后解雨臣说我这就走了，您老保重。老先生沉默半响，一边摇头一边笑：“生死有命。”又拍了拍他的肩：“真要有机会，听从心一次，免得老了老了后悔来不及。”
解家从商，凡事素来要占个利字，那次确实很少见的没这些打算。解雨臣只是单纯的觉得自己应该找个地方散散心，表达表达情绪，没别的，二爷走了。二爷护他他素来了解，后来长大了想得深了，也知道小时候有些事二爷明明护得住却故意放他去吃苦历练。现在人都作古，崇敬感激全部一叠黄纸化在空中四散无踪。
他当时在四川处理几个反水的堂口，连奔丧都赶不及。完事之后解少当家好好地转了转青城山，一脑门子杂七杂八的胡思乱想。想自己要是简简单单唱戏过日子，想老爹如果还在保不准老解家还在长沙，想二爷在的时候怎么没机会师徒俩出来逛逛，想自己怎么就没解开九连环，想叔叔去西沙怎么都不知道去送，这也想那也想，自己也明白自己犯傻，只仗着四下无人群山连绵，就是哭得干嚎也没人管。而事实上解雨臣一滴泪也没掉下来，去了也就去了，哭不回来，早晚还能再见。
“花儿爷，我还得请您吃饭呢。”
“你逃不了。”解语花合上手机盖，最后确认了一次到站时间。“一准儿得请。”
黑瞎子是个看得透的人，解少当家挺高兴，看得透的人不用解少当家替他操心，说不定还能替解少当家操心。
下了火车，朱先生早早在那等着了。这人白净面皮，一双细长眼睛精光四射，看起来倒像个生意人。一打听果然他捣鼓古董生意的，不常下斗，这次来，顾问的成分占了大半。刚见面就直跟解语花挥手，看热乎劲恨不能夜语连床聊他个十天八天一吐衷肠。
解语花指指黑眼镜给介绍：“这黑爷，这朱先生。”顿了顿又笑得挺意味不明：“朱先生和我是老朋友了，黑爷可得好好认识认识。”
朱先生居然笑笑也就默认了解少当家那句老朋友，推推金丝眼镜问黑眼镜怎么称呼。
“叫我瞎子就成，您随意。”
“不不不，黑先生好，叫黑先生。”朱先生一连串的摇头，他其实还算年轻，撑死不过三十岁，手指修长有力，有这种手的人，要么是能工巧匠，要么就是个使枪好手。
朱先生心思缜密，车子都停在火车站口备好了，拉装备的接人的全部依依当当。黑眼镜独来独往惯了，每回都轮不到自己操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这会儿心里暗暗记下了，也嗅到些端倪的味道。先是解少当家请的都是外人，再是这位貌似伙计实则掌握了主动权的朱先生，保不齐整个喇嘛一开始就是朱先生夹的，顺手请的解少当家。
黑眼镜心里这么盘算面上当然不会表现出来，这事儿解少当家肯定知道，没准儿就自己一人儿蒙在鼓里。当然了，无伤大雅。解语花小算盘打得响，绝对也有他自己的计较，这两人各玩儿各的，都有利图，何乐而不为。如此看来动机最单纯的就是黑眼镜，该干活干活该下地下地，不过搭档换成解少当家而已。
各怀鬼胎，各怀鬼胎。黑眼镜脸上还是惯常的笑意，看一眼边上坐的解少当家正闭着眼睛假寐，朱先生坐在副驾的位子，不知从哪里摸了个PSP玩得高兴，也就得空摸出手机编了个短信发出去。黑眼镜很清楚，不出一小时就会有回音，长沙地头的消息贩子习惯联网合作，四九城里老解家出了什么事，虽说难查，但竟然遇上了有心人，也还是能有只言片语流到长沙流到黑眼镜耳朵里。
这就好比下棋，下的好了能将他解雨臣的军。下的不好，黑眼镜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刀尖上滚的，谁没有这天。但是他必须下，不下就是死棋，不下恐怕一辈子再没这机会。解少当家也有二十好几了，黑眼镜定力再好也自问没本事看他风光娶亲，好歹得试一试。试完了死心死得也彻底，真心祝他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由Dr_van于周二 一月 03, 2012 4:26 pm进行了最后一次编辑，总共编辑了1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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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连环（《盗墓笔记》同人文/黑花 完结）
由 Dr_van 周五 八月 12, 2011 7:00 pm
行程是一早就知道的，从昆明至景洪，开车，景洪市以东约120公里的易武，就是此行的目的坐在。正是三四月初春节气，不是旅游旺季，高速路上的车辆不算多，可七百多公里的山路开到景洪，也得耗个大半天。车开到旅馆面前就停了，朱先生扶了扶眼睛，把PSP又放回随身包里，口气里满是商量的味道：“要不然我们先休息一晚？人不是常说养精蓄锐才能马到成功。”
确实是商量，定好了店接好了人走好了路，最后再问您住不住。
解雨臣笑得眯眼，“您这主意好，忒好。”
景洪以旅游城市著称，酒店鳞次栉比，真难为朱先生能七拐八拐找到这种招待所。黑眼镜站在摇摇欲坠的灯牌下面伸了个懒腰，面包车小了点挤得憋屈，做这种事又不能大张旗鼓，只能忍。洛阳铲，急救药品，军用压缩饼干……林林总总塞了一车子，黑眼镜居然还看见几个小型氧气瓶，整齐的码在一起塞在最里面。
“花儿爷啊，这趟活可没人跟我说有缺氧的可能啊。”
解语花瞄了眼手机屏幕，微微抬起下巴冲着朱先生扬了扬。“朱先生是个玉匠。”
“爱好，爱好。”朱先生敲了敲自己的脖子，“我琢磨着呢，完事了我就顺便进藏，找找灵感。”话说得慢吞吞的，好像此行不是为了下地，下地是顺便捎带的，进藏旅游才是正题。
匠人靠手干活，不怪朱先生那双手漂亮。
招待所统共也就那么点大地，难得有这么多人来，双人间凑成三人间勉强住的下，所幸卫生还过得去，不至于太寒碜。店里三个人，一个服务员管登记，老板娘翘着腿嗑着瓜子看电视，老板兼做厨子，家常菜炒得挺好吃，上菜的时候出来过一次，相貌平和得让人转眼就忘。老板娘倒是挺漂亮，一口地道四川话，相当爽朗。
饭后几个伙计又聚着打牌，黑眼镜手头不太顺输了几局，被他们起哄去跟老板娘要电话。黑眼镜打得有点烦了，正好想换口气，耍个赖从钱包里抽了两张红票子就逃出门去。
转到巷口撞见解少当家，刚打完电话的样子，一双眼睛冽得生寒。
“黑爷这是怎么的了？输到脱衣服了？”
黑眼镜出来得匆忙外套落在椅子上，只穿了件T恤，摸了摸鼻子直点头：“快卖身了，求着花儿爷来救呢。”
“这时候能救，下去就难说了。”
黑眼镜还是笑，大咧咧去勾解雨臣的肩膀。“良辰美景说这些坏气氛。要不您赏个脸咱压压马路去？”
天边刚显暮色，从这偏僻巷子里望出去外面灯红酒绿一派热闹。解雨臣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闲着也是闲着。可您得先把爪子放下来了，走起来不方便。”
解少当家看起来瘦，黑眼镜搭着他能摸到线条明显的锁骨，笑笑也就放手了，另一只手把两张红票子摇得刷刷响。“怎么样？吃点？”
“留着回去请吧，太便宜你了这。”
“别介啊，能请一顿还请不起两顿？”
解雨臣懒得和他贫，饶有兴趣看街景。黑眼镜摸了根烟抽，走在偏后面的位置。信儿已经到了，黑眼镜还能一个字不差想起来自己看了什么回了什么。
——有点棘手，解家您知道的，滴水不漏。
——成对的影青八棱四系瓜钮盖罐，看得上我送你。
能坐地起价就说明这事儿还有道，说敞亮了，黑眼镜只要它办成，价高价低，也得有福气去付才行。
“花儿爷，我仔细想了想，这要下去了我得救你两次。”
“怎么说？”
“我自己救一次，替我前辈救一次。他一准儿也舍不得您死。”
“你前辈算我票友，你救算什么。”解雨臣听他声音哑了些，回过头兴趣盎然的顺着问。
“这不得了，不得了。”黑眼镜再开口居然是切切的，一时倒像真的一样。“十年前您长沙谢幕，我记着，台上台下熙熙攘攘的，数您这双眼睛最好看。”
解雨臣一手抵着下巴直乐：“黑爷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物。”
黑眼镜说我当真的，解少当家笑得更开心。
“我就先谢谢您照顾。”说着脱了西服外套扔到黑眼镜手里，“劳神您先拿着了。”
夜风起的凉，黑眼镜穿得比解少当家还少，拿了外套能挡些风。他原本就是一脸的笑意，这会儿更灿烂：“小的就是一伙计，有什么劳神不劳神，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解雨臣挑起的眼尾像刚刚溜过了一道光，或者一道随时准备溜走的光，风流全在漾水生波。抓不住，黑眼镜知道用这形容一个人的眼睛很奇怪，但是那一瞬间他只想到这个。
“小伙计，你怎么看朱先生？”
黑眼镜舔幷了舔嘴唇直话直说：“绵里藏针。”
解语花放慢步子跟他走到并肩的位置，带点戏谑带点得意的笑着看他：“比起吴家二爷还是道行不够。”
果然没什么瞒得住他。此时再装糊涂就等于是负隅顽抗，没意思了。所以黑眼镜毫无尴尬的迎着解少当家的视线望进他眼底去。
“吴家二爷是君子，成人之美。”
“你还应该感谢张家小哥。”
“那是，君子不夺人所爱。”
解少当家微微扬起半边眉毛等他下文。
没有黑眼镜想的那些个天雷勾地火彗星撞地球，不是特别期待也不能说没有兴趣，不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也不能说了无痕迹，解雨臣的表情像是他早已经预知了后事，恰到好处，无懈可击。
“我本来以为这话要留到地里说的，您给个台阶我就给溜出来了。”
“到地里怎么个说法？”
“火折子灭了人心惶惶的时候，保不齐您一慌神就答应了。”
解语花看他大半夜了戴一墨镜满脸正色的跑火车还真挺好笑，没绷住。“你眼睛怎么回事？”
“畏光，看不清。太阳光直接照着说不定得废。”
“从小就有？”
黑眼镜笑笑算是默认。“耽误了。”
“黑爷真是抬爱了，这事儿不该告诉我。”
“您是个不轻易信人的人，我知道。前面那些话您信也好不信也罢，今儿提前说了也算是赚的。您不信我，”
黑眼镜低低笑出来，“我总也得先信您一回不是。”
没有退路了，但是黑眼镜到底很高兴能说出去，比埋在黄土里好。
两个人原路拐回去，黑眼镜因为高兴所以更自在，解雨臣也没表现出什么别扭的地方。对，黑眼镜很喜欢他这点，心思沉，能虚着待人。虚着好，虚着点和气。
破招待所里还是灯火通明的，一群人挤了三桌吃宵夜，正宗的四川火锅，闻着屋子里浮动的空气都觉得有股辣味冲鼻子。解语花的伙计坐了一桌，见他们进来挪了两个座儿出来。朱先生的伙计坐了两桌，冷不丁一眼扫上去倒有点各自为营的意思。
朱先生面前一个空碗，估计已经吃完了，埋头打游戏。黑眼镜把外套披到解少当家身后的椅背上，也就顺势坐下来，在伙计们“耍赖的回来了”之类的调侃声中不在意的下筷子捞肉。
“朱先生跟你有点像。”
解雨臣正在解决黑眼镜抢出来的两片肉，闻言微微眯了眯眼睛。
“从某种程度来说，他活得比我痛快。这家伙是个玉痴，真的，我有时候都不想认识他。他能为了一块传得没影子的玉丢下刚下完地的一帮子伙计，从西幷藏马车牛车汽车飞机全部出动大费周章的跑到滇缅交界处去，跟饿狼见了肉似的。”
“你跟朱先生认识好久了啊。”
解少当家冷笑一声，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感觉：“朱先生？死小子为了请我帮他夹这趟喇幷嘛，上个月才告诉我他不姓朱。”
黑眼镜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解少当家和朱先生的关系有点像自己和哑巴张，真一个字一个字论交情其实没多深，讨喜的就一点，互相理解。
古气，相当古气。这是黑眼镜走进易武的第一印象，青石板的狭窄小道保存完好，小镇周围就是茂密的山林，让人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易武古镇始建于东汉永平十二年，位于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地处中国和老挝边境的山梁之上，傣瑶彝汉等民族的村寨，散居在海拔730米到1433米不等的山间。因为地势落差大，古镇四周沟谷纵横，云雾弥漫。充沛的雨量，湿润的空气和充足的日照，使这里一直保持着原生态的植被与环境。百年的茶树，成片的茶园，传统手工制茶，繁荣的茶马互市，使得易武声名远扬。易武古镇当年作为滇藏茶马古道最南端的一个起点，很早就形成了四通八达的古道网络，如今随着时代的发展却一度沉寂，鲜有人知，倒是成了不少学者和探秘者的向往之地。
车子开不进来，一行人各自背了必需品，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进入古镇，当晚便留宿在镇西的一个马店。说是马店，也是旧时的，主人祖上是马帮的马锅头，有些积蓄了开了马店供过路的马帮休息。现在子女们都去了市里打工，只有老两口守着偌大的庭院过日子，朱先生跟他们商量了一下，只说是进来考察的学者，研究风土人情的，很痛快的就答应了。
茶马古道上称马帮里的赶马人为马脚子，马锅头就是马脚子们的头儿。马锅头不但要负责整个马帮的采买开销，联络事情，吃饭时还要亲自掌勺，给马脚子分饭，所以叫马锅头。当年最热闹的时候这家马店一天要接待有一百多匹马的大马帮，很是繁忙。
主人家平时也是孤单惯了，院子里一下多了这么些人高兴得不行，亲自泡茶迎客。傣族人泡茶和汉族有很大不同，他们喜欢竹筒茶，傣语叫“腊跺”，制作过程在外人看来非常麻烦，要将晒干的春茶放入竹筒内，压实后在火上烘烤六至七分钟，待竹筒内茶叶软化后再用木樟将筒内茶叶压紧，再放入茶叶烘烤，如此反复，等到茶叶烤干之后再劈开竹筒，倒开水闷上五分钟才能饮用。黑眼镜接过茶实打实的说了声谢谢，女主人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不用不用，说得很慢但字节咬得极认真，然后就笑，在满屋子缭绕的白气中平添一种安然的气度。
院子蛮大，到底是曾经人来人往的马店，坐在房檐底下能瞧见天上浮的云，慢悠悠的散步一样飘过去。不是好天气但也不算差，用个诗化点的说法就是也无风雨也无晴。黑眼镜喝完茶，叼了根烟蹲在墙边百无聊赖的看着地上刻的棋盘子发愣。估计也是刻来给马脚子们打发时间的，边缘已经圆润了，泛出一种类似玉石的光泽。棋盘边上还有几个不甚清晰的马蹄印，提醒他人曾几何时这里站过几匹马，坐了几个人，说了什么话，走了什么路。
“马帮规矩忒多。”解语花挽起衬衫袖子靠在旁边墙上，脚尖有一下没一下踢着石子儿。“好比说，黑爷您要是坐在门槛上，把住了‘财门’，啧，明儿的工时可就都耽搁了。”
黑眼镜按灭烟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下一盘？”眼睛看着地上的棋盘。
“下棋？现在不就在下么。”解少当家掏出手机啪啪按出来一串数字。“老解家您都知道些什么了？还有什么不知道想知道的，我这个知情者就这儿站着，答疑解惑，概不收费。”
黑眼镜脸上还是神经兮兮的笑容，没有半点被看穿的窘迫。“您都知道啦。”
“可不得知道。”解少当家声音里还是带着笑的。“回头被人背后捅了刀子，血流在我身上。”
这是一个巧合，院子里就他们俩，脸对着脸。
黑眼镜觉得自己挺有诗人气质的，以前的事了。当他怀着满腔热情特期待的等着前辈说两句，甚至拍拍他的肩膀，甚至一声轻飘飘的叹息都能让他还觉得自己是个诗人的时候，前辈背过身去，笑得都有点抖。
“酸死我了个熊孩子。”
黑眼镜放弃了自己的诗人梦。前辈说得对，是挺酸。黑眼镜是倒斗的，干一行爱一行，别人捅你了你得抄刀子捅回去，同伴陷泥了你得退远点甭溅着自个儿，太阳出来了你对着笑，不是笑太阳多美丽，笑阎王老子嫌弃你，你还有命。
什么是诗人？杏花十里潇湘烟雨。也是，也不是。等他想通前辈已经不在了，黑眼镜本想说你不是嫌酸你是怕念旧，连累我也矫情不起来。墓园在郊区，风大吹得人眯眼，黑眼镜扶着墓碑给他点了根烟，怕被吹走就一直伸手夹着。碑上面还是黑白照片，前辈这人倔得很，不爱拍照，这张也很有年头了，年纪轻轻的很精神。黑眼镜蹲下去仔细看了看，斜飞眉眼工笔勾就，气势清明神采飞扬，居然有点不像熟悉的中年老男人，话到嘴边就又溜了回去。
现在黑眼镜的诗人梦复发了。院子里就他们俩，脸对着脸，梨花开得正好，有几条枝桠闲闲散散的伸下来好像就落在解雨臣肩上。解少当家很合时宜的半眯着眼睛，眸子里笑意盎然，底下是一片清澈的凉，釉色似的光滑。
景好，人也美。黑眼镜觉得这时候不做点什么，就有点辜负了此情此景。所以黑眼镜笑笑，一手勾住解少当家的脖子猝不及防就吻上去。
清淡的竹香，竹筒茶的味道。黑眼镜看见解雨臣半眯的眼睛亮了下，然后解少当家礼节性的应了回来，跟他本人一样进退有度，从容自如。
没有谁激烈没有谁急切，结束远远比开始平静。黑眼镜舔了舔唇角笑说您别介啊我可舍不得您掉血滴子，解少当家不置可否的边笑边摇头，把手机屏幕拎到黑眼镜面前。
是个电话号码。黑眼镜扫了眼匆匆记下了，盯着号码簿背景上的小花又笑。“您早说您要留号码给我啊，我巴巴的自己就去记了还劳烦您送来么。”
“老解家的事我估计你也知道的八九不离十了，黑爷手段高不用我多嘴。”
“我就一伙计不是，您怎么说我怎么办。”
解语花扬了扬眉毛，顺手将肩旁的梨花枝子挽到鼻端闻了闻。垂着眸，像入了画。
山野之中多精怪。
黑眼镜觉得这话说得绝了。解雨臣就站在他眼前，一身的精明算计，一身的恣意风流。
“这花叫棠梨花，当地人称作鬼客。”解少当家动作轻缓的放了树枝，“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诗是好诗，可惜不是好兆头。”
“您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解少当家若有深意的睨他一眼，悠悠然的踱进房里去了。
今朝有酒，还是佳酿。
四九城里风平浪静的，情报贩子弄出来的东西读起来就像街头小报，一股子的悬疑小说味道。想到这里他自己先笑了，做这档子营生的哪个没那么点传奇色彩，不说其他的，长沙老九门再没落，也还有百些年的底子做人谈资，总也不会无聊的。
兄弟相谋手足互斗，戏文都唱得老了，该不着称奇。单是个兄弟，黑眼镜划拉着棋盘边缘低低笑开，解少当家是不会看得上眼的，不足为惧，况且京城里解老夫人还在呢，小麻将打着小园子逛着，该干啥干啥，半点看不出慌张。
老太太水深，保准比解少当家还老辣，娘俩儿没一个是善茬。解雨臣八岁被人拉出来当少当家，那是被解家的局势逼的，不是他自己选的。但凡仔细想想，那种年头，家里的中流砥柱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连能掐会算的解九爷也撒手去了，人心惶惶流言四窜，她一介女流能撑着老解家的面子撑到解雨臣能担当，岂止是不容易。
有一片梨花花瓣落到棋盘中间，被诗人黑眼镜一气儿吹开。
该将军了。
晚饭吃的是爆炒棠梨花，黑眼镜看着那鬼客被众人筷下分尸，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把目光转到解少当家脸上。
解语花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诧的样子，连动动眉毛扯扯嘴角都欠奉。
当地人在做菜上，怎么说，非常有想象力。据主人介绍，棠梨花不仅可以爆炒，焯水淋酱煲汤凉拌样样都行。他们吃饭的时候还会在桌子中间摆上一只大碗，里面是用盐水、辣椒皮、芝麻油、花椒油等扮成的调料，云贵一带叫“蘸水“，家家常备吃饭必上。解少当家挟了筷子，蘸水搭着爆炒鬼客，吃得相当尽兴。主人家为了尽地主之谊，甚至将年节准备的米酒也拿了两坛出来。解雨臣是个很能吃辣的人，酒量也不错，只是黑眼镜没见过他抽烟，大概真的是顾忌嗓子。自家风干的腊肉口味鲜厚，黑眼镜不自觉多喝了几杯，土酒入口醇厚后劲却是十足，突然站起来精神还有点恍惚，好在身体反应很清楚，没被朱先生阴险的背后一掌推得踉跄。
黑眼镜回过头，笑意不改的递了个质询的眼神。朱先生拍拍手，动动嘴巴示意外出详谈。没发出声音，是很快的唇语——黑眼镜突然有点庆幸自己跟前辈学过读唇。
“我们那儿有句古话，‘兄弟不共财，共财两不来。’”
黑眼镜乐了，朱先生这是旁敲侧击给递着消息呢。“您觉得呢？”
朱先生眼风鄙夷的扫了过来：“装，再装。”
黑眼镜说我知道我这儿谢谢您嘞，朱先生只勾勾唇角：“还真当院子里就你们俩啊。”表情挺得意，顿了顿又说：“我欠他一个情，就当还他了。”
黑眼镜说您信我信得也太彻底了，朱先生伸了个懒腰又笑。
“我有时候看人还是很准的，错不了。”
能欠解少当家人情的人太少了，黑眼镜顺口就问了。
“和你一样啊，给他撂套子，让他不得不赊人情给我。”朱先生一手扶着金丝眼镜的边儿，“当然他也给我使绊子就是了，太丢人了略去不提。”
这次秘密的会谈解少当家隔了很久才知道。朱先生请他们吃小龙虾，在秦淮河上喝得有点醉意，三句两句就被解少当家套出话来。这人情还得太便宜，解少当家撇撇嘴，对上身旁那人的黑色镜片终是大人大量不做计较。
黑眼镜就一直笑，用正常音量玩笑似的调侃：“地利人和，天助我也。”
“山雨欲来风满楼。”朱先生眼睛一溜解少当家的窗户，“看你有无本事了。”
有无本事都要试。黑眼镜笑笑没说话，朱先生吹了两声口哨，歪歪斜斜的走进自己房里去了，与见面时的精英形象天差地别，塞给他一双夹趾拖鞋简直和黑眼镜楼下的懒散小青年没差。
然而不管是懒散小青年朱先生（不管他的真名姑且这么叫着）还是诗人黑眼镜或者精怪解少当家，他们现在都是倒斗的，马虎不得。
再往山里走就没有信号了，解少当家无疑只留了一天的时间给他考虑。黑眼镜把那个背得纯熟的号码按出来，想了想，没打电话，发了条短信过去。
发短信这事挺像解语花做出来的，黑眼镜图它保险。突然打电话过去总不太妥帖——不是怕唐突，一来他摸不清解少当家那兄弟的底细，二来还忌讳旁边漏了什么声音给传过去黄了生意。解少当家才不跟你算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的人情份子，况且这个单子也确实事关重大。黑眼镜知道自己这是一着变棋，解少当家指望他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这感觉很奇怪，解雨臣全盘的计划黑眼镜不了解半个字，但是他就是敢赌，蹚浑水蹚得都心甘情愿。他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一个人可以做到算无遗策百战不殆，据说解九爷是以此著称的，不过那是解九爷，不是解小九爷。吴小三爷不像九门提督的人，解少当家就是九门提督的人，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最粗浅的道理，明里不能暗里猖狂的把戏，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手段，哪样不清楚？哪样不精通？哪样没见过？
解小九爷。九连环。
何人可解九连环。
黑眼镜挺佩服自己的，能想着一个人想十年。黑眼镜不是张家小哥，隔了好几年再见连根皱纹都找不见，会老会病会西去，斗里一个不小心，黄花菜都凉了。心里这么嘀咕着，禁不住就有点小得瑟，得瑟着诗人黑眼镜就拽出来两句歪诗：长风破浪会有时，一树梨花压海棠。
嗨，这都什么跟什么。
天黑之后四周的绵延群山只剩下黑魆魆的轮廓，月亮连个影子也没见着，几点星光也稀疏得可怜，黑眼镜叼着半根烟遛到解少当家门口，笑啊笑啊笑成了一棵迎风招展的狗尾（音：yi，三声）巴草。
解雨臣正倚在床头玩手机，一手端着杯凉白开，听见黑眼镜叩门头都不抬，可着劲盯屏幕。“完事了？”
黑眼镜轻手轻脚的带了门，走过去看了眼。“我说花儿爷啊，您老玩这游戏就不腻味？”
“您能记着我十年不腻味，我就玩一游戏怎么能不长情？”
一行人都被安排住到西边的一溜房间，全部是青条石堆的墙，原先是作为马店的客房，好些年没人住了，老夫妻俩平时也就顺手打扫打扫。易武湿气重，加上时日久了，难保缝隙里不隔三岔五爬出来个把爬虫走物。是以解少当家被黑眼镜抵在墙上的时候，很有兴趣的琢磨起身后的青石墙。
黑眼镜还不算猴急，好歹知道一手垫着解少当家的后脑勺防他磕着。然后黑眼镜的舌尖开始慢慢悠悠的在解少当家的唇上游走，每一个细微纹路都照顾备至。
解少当家是个生意人，十足的。同样的钱，反正已经花了，解少当家就会动动脑子力求自己花得舒坦。这和当下的情况是一个理儿，既然都是做，何必委屈自己。
黑眼镜显然被突然加深的回应力道吓了一跳，很快就会意过来。分不清是谁的舌尖刮过谁的上颚，呼吸伴随唇舌的交缠同步，充满挑逗意味。黑眼镜空出的手去慢条斯理的解他的扣子，贝质的圆形纽扣光泽柔和，两粒翠色欲滴的翡翠袖扣，刻了鱼纹，刀法古拙——黑眼镜下下来顺手丢在床头。
“黑眼镜，你到底行不行？”黑眼镜顺着颈线一路慢吞吞舔咬下去，解少当家被他弄得发痒，低头温言细语问他一句，温热的气流全部喷在黑眼镜耳朵上。后者已经吻到线条清冽的锁骨，猛听得解少当家压低着声音来这么一句，调子里深情款款，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十年前的长沙戏台。
水下面是冰。
黑眼镜抬头看他，半分不曾变。
解语花粉红衬衫褪到肩头，狭长的眸子毫不避讳的直视他，似笑非笑。黑眼镜再去吻他，非常清淡，但是两个人呼吸都有点不稳。解雨臣反手勾住黑眼镜的脖子，屈起膝盖不怀好意的擦过对方胯下。
有人敲门，黑眼镜没打算理——解雨臣撩拨他只用了一秒钟甚而更短，熄火绝非如此迅速。
敲门的人不厌其烦：“东家，折了双筷子。”
流年不利，流年不利，黑眼镜生生想磨碎一口好牙。解雨臣倒是很镇定，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就笑，“正好黑爷也在，进来说。”声音稳稳当当的，无波无澜。黑眼镜暗叹了两声，站起来耸了耸肩。
就是火车上说梦话的那伙计，解少当家叫他阿七，瘦瘦小小的，长相平淡，寸头，属于放人群里找不到的那种。黑眼镜有次无意间看见他睡醒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摸一把枕头底下，留心后确定次次如此。
摸什么？刀。也不是什么大家伙，小水果刀，还能折叠。但是他在那一瞬的表情让黑眼镜非常感兴趣：奇异的放松感。黑眼镜同样对他抓不到刀会露出的表情很感兴趣，他费了点心思趁阿七睡着的时候摸走了刀——这家伙睡觉警觉得很，后果并没有让黑眼镜的好奇心有一点点失望。套用个邪乎点的词儿，杀意。黑眼镜完全不怀疑某些特定的时刻这家伙能疯了一样的往前冲，哪怕前面是悬崖没有退路，哪怕手上拿的就是根牙签儿。
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亏得解少当家不怕玩火自焚。俗话说什么来着，横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不过从事实上看来，不要命的被解少当家玩的死死的。
阿七显然也是个老手了，神色没什么变化，看到黑眼镜微微点头叫了声黑爷，然后就站在门边儿，视线都不带往房里面扫一下——黑眼镜是真心感谢解语花带出了好伙计，省得自己尴尬。
“四个进山的伙计并没有在预定时间发出信号，我们等了30分钟后朱先生让我和白板沿着原路去找找看，在河边找到装备若干以及帐篷一顶，有篝火痕迹，距离目的地200米，从这里出镇，保守估计需要走3个小时。”
黑眼镜每次出去倒斗，单干就不说了，合作中很少见到这样条理清晰的工作汇报。大部分人倒斗为了啥？钱。凡事沾着利了，就不能指望有人不急不毛躁。所以黑眼镜听到的大部分情况描述都是这样的：“他娘的这趟简直不能干了，鬼知道出来个什么玩意儿啊，太邪乎了。您听我说啊，从这儿往东边走点，黑爷，我跟您说，太他娘的邪乎了……”
解雨臣坐在床沿边儿漫不经心地抚平衬衫上刚被压出来的褶子：“两双筷子，折了一双。还有两个人呢？”
“溺水昏迷。”
“朱先生怎么说？”
“现在出发，全体进山。”
“成。你先去吧，我和黑爷商量点事儿。”
阿七轻手轻脚的掩了门，解少当家跟着笑眯眯的又加一句：“想骂就骂吧，准了。”门外立马就不出意料的传来掷地有声的一串粗口，在夜晚空旷的风声里甚是嘹亮。
黑眼镜听外面龟儿子龟儿子骂得起劲，估摸着这伙计也是着了自家当家的道道儿，不由生出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来。解雨臣整好衣衫，抄了床头两颗袖扣抛着玩。
“阿七上次犯错了，该罚。这厮最爱骂，口舌伶俐得很。”
黑眼镜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降火。“您这是要憋死他。”真的，一路上就没见阿七说过一个脏字，真难为人家。
“这不是让他重拾爱好了。”解少当家连装都懒得装，笑得眼睛里都亮晶晶的。“您啊您，可惜天公不作美。”
黑眼镜突然有点怀疑他设计好的，只得苦笑，顺便把兜里的手机掏出来给解少当家验收工作。
——我是黑眼镜。合作？
——你什么意思？
——您知道的。
第二条回复隔得时间长了点，一个多小时，回过来也很简短，就一个字，还是个数字。
——3.
——成交。
解雨臣看到这里，笑得更开心了。“啧，这八字儿还没一撇呢，老解家三成的盘口就落到您手里了。”
“他敢送我可不敢要，我就一单干户玩不过你们生意人。”
“您甭谦虚。您这个套子下得不是很好么，” 解少当家摩挲着袖扣上的鱼纹，口气里倒没有什么生气的意思。“这时机挑的多准。北京城里就剩我可怜的老母亲了，可不得跟您合作，心甘情愿钻您这套儿。”
黑眼镜叼了根烟，没点。解雨臣不过是用他做饵来钓一条大鱼，与之相比解少当家的兄弟就是条杂鱼，喂猫的。
北京城里只剩下可怜的老母亲。
黑眼镜突然很想笑。
“您这不还有我么。”
什么时候谈到黑，总有点让人不放心的。黑瞎子这人不止长沙有名，整个业界都有名，皮相不差，脾气也不错，身手好，还爱耍贫。
解雨臣挑眉看他，忽然就笑开了。黑眼镜瞧得真切，有那么几瞬，解少当家的眸子里实实在在的浮起点笑意。
“小伙计，来给爷上个袖扣。”解少当家翘起二郎腿，摊手露出掌心两颗绿星。
黑眼镜忙不送应了，丢了烟得瑟着去伺候解少当家穿衣。扣好起身的时候瞥见解少当家白皙的耳后，黑眼镜本着丢了西瓜好歹也捡个芝麻的原则，动作迅速咬了耳垂。
没下重口但是突如其来，解少当家没防着他来这招整个人都抖了两抖。黑眼镜就笑，一撸袖子把手伸到解少当家嘴边：“让您咬回来。”
狗咬狗两嘴毛，解少当家才不跟他玩这套。小九爷瞥他一眼，拾起地上的烟点好了递到黑眼镜手上，笑得一派温文：“我请黑爷抽烟。”
“谢谢您打赏。”黑眼镜不在意的叼着那根烟，还是笑。
这厮无赖。解少当家抬脚踹他回屋，转了脸去忙自个儿的装备。
确实是商量，定好了店接好了人走好了路，最后再问您住不住。
解雨臣笑得眯眼，“您这主意好，忒好。”
景洪以旅游城市著称，酒店鳞次栉比，真难为朱先生能七拐八拐找到这种招待所。黑眼镜站在摇摇欲坠的灯牌下面伸了个懒腰，面包车小了点挤得憋屈，做这种事又不能大张旗鼓，只能忍。洛阳铲，急救药品，军用压缩饼干……林林总总塞了一车子，黑眼镜居然还看见几个小型氧气瓶，整齐的码在一起塞在最里面。
“花儿爷啊，这趟活可没人跟我说有缺氧的可能啊。”
解语花瞄了眼手机屏幕，微微抬起下巴冲着朱先生扬了扬。“朱先生是个玉匠。”
“爱好，爱好。”朱先生敲了敲自己的脖子，“我琢磨着呢，完事了我就顺便进藏，找找灵感。”话说得慢吞吞的，好像此行不是为了下地，下地是顺便捎带的，进藏旅游才是正题。
匠人靠手干活，不怪朱先生那双手漂亮。
招待所统共也就那么点大地，难得有这么多人来，双人间凑成三人间勉强住的下，所幸卫生还过得去，不至于太寒碜。店里三个人，一个服务员管登记，老板娘翘着腿嗑着瓜子看电视，老板兼做厨子，家常菜炒得挺好吃，上菜的时候出来过一次，相貌平和得让人转眼就忘。老板娘倒是挺漂亮，一口地道四川话，相当爽朗。
饭后几个伙计又聚着打牌，黑眼镜手头不太顺输了几局，被他们起哄去跟老板娘要电话。黑眼镜打得有点烦了，正好想换口气，耍个赖从钱包里抽了两张红票子就逃出门去。
转到巷口撞见解少当家，刚打完电话的样子，一双眼睛冽得生寒。
“黑爷这是怎么的了？输到脱衣服了？”
黑眼镜出来得匆忙外套落在椅子上，只穿了件T恤，摸了摸鼻子直点头：“快卖身了，求着花儿爷来救呢。”
“这时候能救，下去就难说了。”
黑眼镜还是笑，大咧咧去勾解雨臣的肩膀。“良辰美景说这些坏气氛。要不您赏个脸咱压压马路去？”
天边刚显暮色，从这偏僻巷子里望出去外面灯红酒绿一派热闹。解雨臣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闲着也是闲着。可您得先把爪子放下来了，走起来不方便。”
解少当家看起来瘦，黑眼镜搭着他能摸到线条明显的锁骨，笑笑也就放手了，另一只手把两张红票子摇得刷刷响。“怎么样？吃点？”
“留着回去请吧，太便宜你了这。”
“别介啊，能请一顿还请不起两顿？”
解雨臣懒得和他贫，饶有兴趣看街景。黑眼镜摸了根烟抽，走在偏后面的位置。信儿已经到了，黑眼镜还能一个字不差想起来自己看了什么回了什么。
——有点棘手，解家您知道的，滴水不漏。
——成对的影青八棱四系瓜钮盖罐，看得上我送你。
能坐地起价就说明这事儿还有道，说敞亮了，黑眼镜只要它办成，价高价低，也得有福气去付才行。
“花儿爷，我仔细想了想，这要下去了我得救你两次。”
“怎么说？”
“我自己救一次，替我前辈救一次。他一准儿也舍不得您死。”
“你前辈算我票友，你救算什么。”解雨臣听他声音哑了些，回过头兴趣盎然的顺着问。
“这不得了，不得了。”黑眼镜再开口居然是切切的，一时倒像真的一样。“十年前您长沙谢幕，我记着，台上台下熙熙攘攘的，数您这双眼睛最好看。”
解雨臣一手抵着下巴直乐：“黑爷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物。”
黑眼镜说我当真的，解少当家笑得更开心。
“我就先谢谢您照顾。”说着脱了西服外套扔到黑眼镜手里，“劳神您先拿着了。”
夜风起的凉，黑眼镜穿得比解少当家还少，拿了外套能挡些风。他原本就是一脸的笑意，这会儿更灿烂：“小的就是一伙计，有什么劳神不劳神，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解雨臣挑起的眼尾像刚刚溜过了一道光，或者一道随时准备溜走的光，风流全在漾水生波。抓不住，黑眼镜知道用这形容一个人的眼睛很奇怪，但是那一瞬间他只想到这个。
“小伙计，你怎么看朱先生？”
黑眼镜舔幷了舔嘴唇直话直说：“绵里藏针。”
解语花放慢步子跟他走到并肩的位置，带点戏谑带点得意的笑着看他：“比起吴家二爷还是道行不够。”
果然没什么瞒得住他。此时再装糊涂就等于是负隅顽抗，没意思了。所以黑眼镜毫无尴尬的迎着解少当家的视线望进他眼底去。
“吴家二爷是君子，成人之美。”
“你还应该感谢张家小哥。”
“那是，君子不夺人所爱。”
解少当家微微扬起半边眉毛等他下文。
没有黑眼镜想的那些个天雷勾地火彗星撞地球，不是特别期待也不能说没有兴趣，不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也不能说了无痕迹，解雨臣的表情像是他早已经预知了后事，恰到好处，无懈可击。
“我本来以为这话要留到地里说的，您给个台阶我就给溜出来了。”
“到地里怎么个说法？”
“火折子灭了人心惶惶的时候，保不齐您一慌神就答应了。”
解语花看他大半夜了戴一墨镜满脸正色的跑火车还真挺好笑，没绷住。“你眼睛怎么回事？”
“畏光，看不清。太阳光直接照着说不定得废。”
“从小就有？”
黑眼镜笑笑算是默认。“耽误了。”
“黑爷真是抬爱了，这事儿不该告诉我。”
“您是个不轻易信人的人，我知道。前面那些话您信也好不信也罢，今儿提前说了也算是赚的。您不信我，”
黑眼镜低低笑出来，“我总也得先信您一回不是。”
没有退路了，但是黑眼镜到底很高兴能说出去，比埋在黄土里好。
两个人原路拐回去，黑眼镜因为高兴所以更自在，解雨臣也没表现出什么别扭的地方。对，黑眼镜很喜欢他这点，心思沉，能虚着待人。虚着好，虚着点和气。
破招待所里还是灯火通明的，一群人挤了三桌吃宵夜，正宗的四川火锅，闻着屋子里浮动的空气都觉得有股辣味冲鼻子。解语花的伙计坐了一桌，见他们进来挪了两个座儿出来。朱先生的伙计坐了两桌，冷不丁一眼扫上去倒有点各自为营的意思。
朱先生面前一个空碗，估计已经吃完了，埋头打游戏。黑眼镜把外套披到解少当家身后的椅背上，也就顺势坐下来，在伙计们“耍赖的回来了”之类的调侃声中不在意的下筷子捞肉。
“朱先生跟你有点像。”
解雨臣正在解决黑眼镜抢出来的两片肉，闻言微微眯了眯眼睛。
“从某种程度来说，他活得比我痛快。这家伙是个玉痴，真的，我有时候都不想认识他。他能为了一块传得没影子的玉丢下刚下完地的一帮子伙计，从西幷藏马车牛车汽车飞机全部出动大费周章的跑到滇缅交界处去，跟饿狼见了肉似的。”
“你跟朱先生认识好久了啊。”
解少当家冷笑一声，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感觉：“朱先生？死小子为了请我帮他夹这趟喇幷嘛，上个月才告诉我他不姓朱。”
黑眼镜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解少当家和朱先生的关系有点像自己和哑巴张，真一个字一个字论交情其实没多深，讨喜的就一点，互相理解。
古气，相当古气。这是黑眼镜走进易武的第一印象，青石板的狭窄小道保存完好，小镇周围就是茂密的山林，让人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易武古镇始建于东汉永平十二年，位于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地处中国和老挝边境的山梁之上，傣瑶彝汉等民族的村寨，散居在海拔730米到1433米不等的山间。因为地势落差大，古镇四周沟谷纵横，云雾弥漫。充沛的雨量，湿润的空气和充足的日照，使这里一直保持着原生态的植被与环境。百年的茶树，成片的茶园，传统手工制茶，繁荣的茶马互市，使得易武声名远扬。易武古镇当年作为滇藏茶马古道最南端的一个起点，很早就形成了四通八达的古道网络，如今随着时代的发展却一度沉寂，鲜有人知，倒是成了不少学者和探秘者的向往之地。
车子开不进来，一行人各自背了必需品，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进入古镇，当晚便留宿在镇西的一个马店。说是马店，也是旧时的，主人祖上是马帮的马锅头，有些积蓄了开了马店供过路的马帮休息。现在子女们都去了市里打工，只有老两口守着偌大的庭院过日子，朱先生跟他们商量了一下，只说是进来考察的学者，研究风土人情的，很痛快的就答应了。
茶马古道上称马帮里的赶马人为马脚子，马锅头就是马脚子们的头儿。马锅头不但要负责整个马帮的采买开销，联络事情，吃饭时还要亲自掌勺，给马脚子分饭，所以叫马锅头。当年最热闹的时候这家马店一天要接待有一百多匹马的大马帮，很是繁忙。
主人家平时也是孤单惯了，院子里一下多了这么些人高兴得不行，亲自泡茶迎客。傣族人泡茶和汉族有很大不同，他们喜欢竹筒茶，傣语叫“腊跺”，制作过程在外人看来非常麻烦，要将晒干的春茶放入竹筒内，压实后在火上烘烤六至七分钟，待竹筒内茶叶软化后再用木樟将筒内茶叶压紧，再放入茶叶烘烤，如此反复，等到茶叶烤干之后再劈开竹筒，倒开水闷上五分钟才能饮用。黑眼镜接过茶实打实的说了声谢谢，女主人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不用不用，说得很慢但字节咬得极认真，然后就笑，在满屋子缭绕的白气中平添一种安然的气度。
院子蛮大，到底是曾经人来人往的马店，坐在房檐底下能瞧见天上浮的云，慢悠悠的散步一样飘过去。不是好天气但也不算差，用个诗化点的说法就是也无风雨也无晴。黑眼镜喝完茶，叼了根烟蹲在墙边百无聊赖的看着地上刻的棋盘子发愣。估计也是刻来给马脚子们打发时间的，边缘已经圆润了，泛出一种类似玉石的光泽。棋盘边上还有几个不甚清晰的马蹄印，提醒他人曾几何时这里站过几匹马，坐了几个人，说了什么话，走了什么路。
“马帮规矩忒多。”解语花挽起衬衫袖子靠在旁边墙上，脚尖有一下没一下踢着石子儿。“好比说，黑爷您要是坐在门槛上，把住了‘财门’，啧，明儿的工时可就都耽搁了。”
黑眼镜按灭烟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下一盘？”眼睛看着地上的棋盘。
“下棋？现在不就在下么。”解少当家掏出手机啪啪按出来一串数字。“老解家您都知道些什么了？还有什么不知道想知道的，我这个知情者就这儿站着，答疑解惑，概不收费。”
黑眼镜脸上还是神经兮兮的笑容，没有半点被看穿的窘迫。“您都知道啦。”
“可不得知道。”解少当家声音里还是带着笑的。“回头被人背后捅了刀子，血流在我身上。”
这是一个巧合，院子里就他们俩，脸对着脸。
黑眼镜觉得自己挺有诗人气质的，以前的事了。当他怀着满腔热情特期待的等着前辈说两句，甚至拍拍他的肩膀，甚至一声轻飘飘的叹息都能让他还觉得自己是个诗人的时候，前辈背过身去，笑得都有点抖。
“酸死我了个熊孩子。”
黑眼镜放弃了自己的诗人梦。前辈说得对，是挺酸。黑眼镜是倒斗的，干一行爱一行，别人捅你了你得抄刀子捅回去，同伴陷泥了你得退远点甭溅着自个儿，太阳出来了你对着笑，不是笑太阳多美丽，笑阎王老子嫌弃你，你还有命。
什么是诗人？杏花十里潇湘烟雨。也是，也不是。等他想通前辈已经不在了，黑眼镜本想说你不是嫌酸你是怕念旧，连累我也矫情不起来。墓园在郊区，风大吹得人眯眼，黑眼镜扶着墓碑给他点了根烟，怕被吹走就一直伸手夹着。碑上面还是黑白照片，前辈这人倔得很，不爱拍照，这张也很有年头了，年纪轻轻的很精神。黑眼镜蹲下去仔细看了看，斜飞眉眼工笔勾就，气势清明神采飞扬，居然有点不像熟悉的中年老男人，话到嘴边就又溜了回去。
现在黑眼镜的诗人梦复发了。院子里就他们俩，脸对着脸，梨花开得正好，有几条枝桠闲闲散散的伸下来好像就落在解雨臣肩上。解少当家很合时宜的半眯着眼睛，眸子里笑意盎然，底下是一片清澈的凉，釉色似的光滑。
景好，人也美。黑眼镜觉得这时候不做点什么，就有点辜负了此情此景。所以黑眼镜笑笑，一手勾住解少当家的脖子猝不及防就吻上去。
清淡的竹香，竹筒茶的味道。黑眼镜看见解雨臣半眯的眼睛亮了下，然后解少当家礼节性的应了回来，跟他本人一样进退有度，从容自如。
没有谁激烈没有谁急切，结束远远比开始平静。黑眼镜舔了舔唇角笑说您别介啊我可舍不得您掉血滴子，解少当家不置可否的边笑边摇头，把手机屏幕拎到黑眼镜面前。
是个电话号码。黑眼镜扫了眼匆匆记下了，盯着号码簿背景上的小花又笑。“您早说您要留号码给我啊，我巴巴的自己就去记了还劳烦您送来么。”
“老解家的事我估计你也知道的八九不离十了，黑爷手段高不用我多嘴。”
“我就一伙计不是，您怎么说我怎么办。”
解语花扬了扬眉毛，顺手将肩旁的梨花枝子挽到鼻端闻了闻。垂着眸，像入了画。
山野之中多精怪。
黑眼镜觉得这话说得绝了。解雨臣就站在他眼前，一身的精明算计，一身的恣意风流。
“这花叫棠梨花，当地人称作鬼客。”解少当家动作轻缓的放了树枝，“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诗是好诗，可惜不是好兆头。”
“您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解少当家若有深意的睨他一眼，悠悠然的踱进房里去了。
今朝有酒，还是佳酿。
四九城里风平浪静的，情报贩子弄出来的东西读起来就像街头小报，一股子的悬疑小说味道。想到这里他自己先笑了，做这档子营生的哪个没那么点传奇色彩，不说其他的，长沙老九门再没落，也还有百些年的底子做人谈资，总也不会无聊的。
兄弟相谋手足互斗，戏文都唱得老了，该不着称奇。单是个兄弟，黑眼镜划拉着棋盘边缘低低笑开，解少当家是不会看得上眼的，不足为惧，况且京城里解老夫人还在呢，小麻将打着小园子逛着，该干啥干啥，半点看不出慌张。
老太太水深，保准比解少当家还老辣，娘俩儿没一个是善茬。解雨臣八岁被人拉出来当少当家，那是被解家的局势逼的，不是他自己选的。但凡仔细想想，那种年头，家里的中流砥柱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连能掐会算的解九爷也撒手去了，人心惶惶流言四窜，她一介女流能撑着老解家的面子撑到解雨臣能担当，岂止是不容易。
有一片梨花花瓣落到棋盘中间，被诗人黑眼镜一气儿吹开。
该将军了。
晚饭吃的是爆炒棠梨花，黑眼镜看着那鬼客被众人筷下分尸，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把目光转到解少当家脸上。
解语花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诧的样子，连动动眉毛扯扯嘴角都欠奉。
当地人在做菜上，怎么说，非常有想象力。据主人介绍，棠梨花不仅可以爆炒，焯水淋酱煲汤凉拌样样都行。他们吃饭的时候还会在桌子中间摆上一只大碗，里面是用盐水、辣椒皮、芝麻油、花椒油等扮成的调料，云贵一带叫“蘸水“，家家常备吃饭必上。解少当家挟了筷子，蘸水搭着爆炒鬼客，吃得相当尽兴。主人家为了尽地主之谊，甚至将年节准备的米酒也拿了两坛出来。解雨臣是个很能吃辣的人，酒量也不错，只是黑眼镜没见过他抽烟，大概真的是顾忌嗓子。自家风干的腊肉口味鲜厚，黑眼镜不自觉多喝了几杯，土酒入口醇厚后劲却是十足，突然站起来精神还有点恍惚，好在身体反应很清楚，没被朱先生阴险的背后一掌推得踉跄。
黑眼镜回过头，笑意不改的递了个质询的眼神。朱先生拍拍手，动动嘴巴示意外出详谈。没发出声音，是很快的唇语——黑眼镜突然有点庆幸自己跟前辈学过读唇。
“我们那儿有句古话，‘兄弟不共财，共财两不来。’”
黑眼镜乐了，朱先生这是旁敲侧击给递着消息呢。“您觉得呢？”
朱先生眼风鄙夷的扫了过来：“装，再装。”
黑眼镜说我知道我这儿谢谢您嘞，朱先生只勾勾唇角：“还真当院子里就你们俩啊。”表情挺得意，顿了顿又说：“我欠他一个情，就当还他了。”
黑眼镜说您信我信得也太彻底了，朱先生伸了个懒腰又笑。
“我有时候看人还是很准的，错不了。”
能欠解少当家人情的人太少了，黑眼镜顺口就问了。
“和你一样啊，给他撂套子，让他不得不赊人情给我。”朱先生一手扶着金丝眼镜的边儿，“当然他也给我使绊子就是了，太丢人了略去不提。”
这次秘密的会谈解少当家隔了很久才知道。朱先生请他们吃小龙虾，在秦淮河上喝得有点醉意，三句两句就被解少当家套出话来。这人情还得太便宜，解少当家撇撇嘴，对上身旁那人的黑色镜片终是大人大量不做计较。
黑眼镜就一直笑，用正常音量玩笑似的调侃：“地利人和，天助我也。”
“山雨欲来风满楼。”朱先生眼睛一溜解少当家的窗户，“看你有无本事了。”
有无本事都要试。黑眼镜笑笑没说话，朱先生吹了两声口哨，歪歪斜斜的走进自己房里去了，与见面时的精英形象天差地别，塞给他一双夹趾拖鞋简直和黑眼镜楼下的懒散小青年没差。
然而不管是懒散小青年朱先生（不管他的真名姑且这么叫着）还是诗人黑眼镜或者精怪解少当家，他们现在都是倒斗的，马虎不得。
再往山里走就没有信号了，解少当家无疑只留了一天的时间给他考虑。黑眼镜把那个背得纯熟的号码按出来，想了想，没打电话，发了条短信过去。
发短信这事挺像解语花做出来的，黑眼镜图它保险。突然打电话过去总不太妥帖——不是怕唐突，一来他摸不清解少当家那兄弟的底细，二来还忌讳旁边漏了什么声音给传过去黄了生意。解少当家才不跟你算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的人情份子，况且这个单子也确实事关重大。黑眼镜知道自己这是一着变棋，解少当家指望他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这感觉很奇怪，解雨臣全盘的计划黑眼镜不了解半个字，但是他就是敢赌，蹚浑水蹚得都心甘情愿。他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一个人可以做到算无遗策百战不殆，据说解九爷是以此著称的，不过那是解九爷，不是解小九爷。吴小三爷不像九门提督的人，解少当家就是九门提督的人，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最粗浅的道理，明里不能暗里猖狂的把戏，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手段，哪样不清楚？哪样不精通？哪样没见过？
解小九爷。九连环。
何人可解九连环。
黑眼镜挺佩服自己的，能想着一个人想十年。黑眼镜不是张家小哥，隔了好几年再见连根皱纹都找不见，会老会病会西去，斗里一个不小心，黄花菜都凉了。心里这么嘀咕着，禁不住就有点小得瑟，得瑟着诗人黑眼镜就拽出来两句歪诗：长风破浪会有时，一树梨花压海棠。
嗨，这都什么跟什么。
天黑之后四周的绵延群山只剩下黑魆魆的轮廓，月亮连个影子也没见着，几点星光也稀疏得可怜，黑眼镜叼着半根烟遛到解少当家门口，笑啊笑啊笑成了一棵迎风招展的狗尾（音：yi，三声）巴草。
解雨臣正倚在床头玩手机，一手端着杯凉白开，听见黑眼镜叩门头都不抬，可着劲盯屏幕。“完事了？”
黑眼镜轻手轻脚的带了门，走过去看了眼。“我说花儿爷啊，您老玩这游戏就不腻味？”
“您能记着我十年不腻味，我就玩一游戏怎么能不长情？”
一行人都被安排住到西边的一溜房间，全部是青条石堆的墙，原先是作为马店的客房，好些年没人住了，老夫妻俩平时也就顺手打扫打扫。易武湿气重，加上时日久了，难保缝隙里不隔三岔五爬出来个把爬虫走物。是以解少当家被黑眼镜抵在墙上的时候，很有兴趣的琢磨起身后的青石墙。
黑眼镜还不算猴急，好歹知道一手垫着解少当家的后脑勺防他磕着。然后黑眼镜的舌尖开始慢慢悠悠的在解少当家的唇上游走，每一个细微纹路都照顾备至。
解少当家是个生意人，十足的。同样的钱，反正已经花了，解少当家就会动动脑子力求自己花得舒坦。这和当下的情况是一个理儿，既然都是做，何必委屈自己。
黑眼镜显然被突然加深的回应力道吓了一跳，很快就会意过来。分不清是谁的舌尖刮过谁的上颚，呼吸伴随唇舌的交缠同步，充满挑逗意味。黑眼镜空出的手去慢条斯理的解他的扣子，贝质的圆形纽扣光泽柔和，两粒翠色欲滴的翡翠袖扣，刻了鱼纹，刀法古拙——黑眼镜下下来顺手丢在床头。
“黑眼镜，你到底行不行？”黑眼镜顺着颈线一路慢吞吞舔咬下去，解少当家被他弄得发痒，低头温言细语问他一句，温热的气流全部喷在黑眼镜耳朵上。后者已经吻到线条清冽的锁骨，猛听得解少当家压低着声音来这么一句，调子里深情款款，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十年前的长沙戏台。
水下面是冰。
黑眼镜抬头看他，半分不曾变。
解语花粉红衬衫褪到肩头，狭长的眸子毫不避讳的直视他，似笑非笑。黑眼镜再去吻他，非常清淡，但是两个人呼吸都有点不稳。解雨臣反手勾住黑眼镜的脖子，屈起膝盖不怀好意的擦过对方胯下。
有人敲门，黑眼镜没打算理——解雨臣撩拨他只用了一秒钟甚而更短，熄火绝非如此迅速。
敲门的人不厌其烦：“东家，折了双筷子。”
流年不利，流年不利，黑眼镜生生想磨碎一口好牙。解雨臣倒是很镇定，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就笑，“正好黑爷也在，进来说。”声音稳稳当当的，无波无澜。黑眼镜暗叹了两声，站起来耸了耸肩。
就是火车上说梦话的那伙计，解少当家叫他阿七，瘦瘦小小的，长相平淡，寸头，属于放人群里找不到的那种。黑眼镜有次无意间看见他睡醒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摸一把枕头底下，留心后确定次次如此。
摸什么？刀。也不是什么大家伙，小水果刀，还能折叠。但是他在那一瞬的表情让黑眼镜非常感兴趣：奇异的放松感。黑眼镜同样对他抓不到刀会露出的表情很感兴趣，他费了点心思趁阿七睡着的时候摸走了刀——这家伙睡觉警觉得很，后果并没有让黑眼镜的好奇心有一点点失望。套用个邪乎点的词儿，杀意。黑眼镜完全不怀疑某些特定的时刻这家伙能疯了一样的往前冲，哪怕前面是悬崖没有退路，哪怕手上拿的就是根牙签儿。
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亏得解少当家不怕玩火自焚。俗话说什么来着，横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不过从事实上看来，不要命的被解少当家玩的死死的。
阿七显然也是个老手了，神色没什么变化，看到黑眼镜微微点头叫了声黑爷，然后就站在门边儿，视线都不带往房里面扫一下——黑眼镜是真心感谢解语花带出了好伙计，省得自己尴尬。
“四个进山的伙计并没有在预定时间发出信号，我们等了30分钟后朱先生让我和白板沿着原路去找找看，在河边找到装备若干以及帐篷一顶，有篝火痕迹，距离目的地200米，从这里出镇，保守估计需要走3个小时。”
黑眼镜每次出去倒斗，单干就不说了，合作中很少见到这样条理清晰的工作汇报。大部分人倒斗为了啥？钱。凡事沾着利了，就不能指望有人不急不毛躁。所以黑眼镜听到的大部分情况描述都是这样的：“他娘的这趟简直不能干了，鬼知道出来个什么玩意儿啊，太邪乎了。您听我说啊，从这儿往东边走点，黑爷，我跟您说，太他娘的邪乎了……”
解雨臣坐在床沿边儿漫不经心地抚平衬衫上刚被压出来的褶子：“两双筷子，折了一双。还有两个人呢？”
“溺水昏迷。”
“朱先生怎么说？”
“现在出发，全体进山。”
“成。你先去吧，我和黑爷商量点事儿。”
阿七轻手轻脚的掩了门，解少当家跟着笑眯眯的又加一句：“想骂就骂吧，准了。”门外立马就不出意料的传来掷地有声的一串粗口，在夜晚空旷的风声里甚是嘹亮。
黑眼镜听外面龟儿子龟儿子骂得起劲，估摸着这伙计也是着了自家当家的道道儿，不由生出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来。解雨臣整好衣衫，抄了床头两颗袖扣抛着玩。
“阿七上次犯错了，该罚。这厮最爱骂，口舌伶俐得很。”
黑眼镜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降火。“您这是要憋死他。”真的，一路上就没见阿七说过一个脏字，真难为人家。
“这不是让他重拾爱好了。”解少当家连装都懒得装，笑得眼睛里都亮晶晶的。“您啊您，可惜天公不作美。”
黑眼镜突然有点怀疑他设计好的，只得苦笑，顺便把兜里的手机掏出来给解少当家验收工作。
——我是黑眼镜。合作？
——你什么意思？
——您知道的。
第二条回复隔得时间长了点，一个多小时，回过来也很简短，就一个字，还是个数字。
——3.
——成交。
解雨臣看到这里，笑得更开心了。“啧，这八字儿还没一撇呢，老解家三成的盘口就落到您手里了。”
“他敢送我可不敢要，我就一单干户玩不过你们生意人。”
“您甭谦虚。您这个套子下得不是很好么，” 解少当家摩挲着袖扣上的鱼纹，口气里倒没有什么生气的意思。“这时机挑的多准。北京城里就剩我可怜的老母亲了，可不得跟您合作，心甘情愿钻您这套儿。”
黑眼镜叼了根烟，没点。解雨臣不过是用他做饵来钓一条大鱼，与之相比解少当家的兄弟就是条杂鱼，喂猫的。
北京城里只剩下可怜的老母亲。
黑眼镜突然很想笑。
“您这不还有我么。”
什么时候谈到黑，总有点让人不放心的。黑瞎子这人不止长沙有名，整个业界都有名，皮相不差，脾气也不错，身手好，还爱耍贫。
解雨臣挑眉看他，忽然就笑开了。黑眼镜瞧得真切，有那么几瞬，解少当家的眸子里实实在在的浮起点笑意。
“小伙计，来给爷上个袖扣。”解少当家翘起二郎腿，摊手露出掌心两颗绿星。
黑眼镜忙不送应了，丢了烟得瑟着去伺候解少当家穿衣。扣好起身的时候瞥见解少当家白皙的耳后，黑眼镜本着丢了西瓜好歹也捡个芝麻的原则，动作迅速咬了耳垂。
没下重口但是突如其来，解少当家没防着他来这招整个人都抖了两抖。黑眼镜就笑，一撸袖子把手伸到解少当家嘴边：“让您咬回来。”
狗咬狗两嘴毛，解少当家才不跟他玩这套。小九爷瞥他一眼，拾起地上的烟点好了递到黑眼镜手上，笑得一派温文：“我请黑爷抽烟。”
“谢谢您打赏。”黑眼镜不在意的叼着那根烟，还是笑。
这厮无赖。解少当家抬脚踹他回屋，转了脸去忙自个儿的装备。
Dr_van- 帖子数 : 16
注册日期 : 11-08-09
回复： 连环（《盗墓笔记》同人文/黑花 完结）
由 Dr_van 周五 八月 12, 2011 7:09 pm
穿过大片的茶园后树林明显变得深沉起来，两个手脚利索的伙计走在最前，为了保证光线除了手电筒还额外举了火把。
野兽惧火，这是现代照明设备无法替代的，而且，火把有真实感。大多数人都是在进入浅眠的时候被拉起来，收拾行李，然后被告知立刻进山，死了两个同伴，还有两个重度昏迷。
黑眼镜和解语花并排走在中间，朱先生拿着根探棍走在他们后面，不时拨一拨脚下的草丛。黑眼镜出发前洗了把脸降火，井里打的水还有点冰，足足洗了两三把，刚抹完脸转头就瞥见解少当家靠着门廊，手机一直在手里间断亮着，估计短信就没停过。
他不看，黑眼镜也不好问。
乐观点想也许有一天他们能同风雨共进退，不过当下，黑眼镜扯出惯常笑容：他的事和我的事，可能是一件事，但不会是一个人的事。
做白日梦从来都是不要钱的。要是有那么一天解少当家心思软和了承情赏他这脸，黑眼镜真没什么刀光剑影枪林弹雨执子之手谈笑以对的高远志向。解家是解家，解雨臣是解雨臣，没人逼着他非得留在解家守他护他。黑眼镜还做自己来去自由的单干户，解少当家还是四九城里当红的角儿，抽空见个面可以先解决生理问题，然后谁愿意干啥就干啥，一个看电影一个睡觉不说话也没有关系。
感觉有点像老夫老妻。
一直靠着回廊假寐的解雨臣突然翻开手机，按了几下键盘又“啪”一声合上了。
他看起来很清醒，头脑和反应都是，神色平淡得好像这只是他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或者转身就是他家厨房而他只不过刚刚吃了碗夜宵。
“你有把握么？”
黑眼镜不知道解雨臣会问他这句。
“您交代的，没有也得有。”
这倒是实话。一般来说下斗下多的人心里都有杆秤，很多关头脑子都没反应过来，属于身体的自我意识。帮着解雨臣诈他的兄弟自然不是下斗，但是黑眼镜有种很笃定的感觉，能成。况且解雨臣也不会把宝全部压在自己身上，老解家原装龙脊背，做事也是老解家一贯的套路：滴水不漏。简而言之，解雨臣要么不做，要么就做足了。
解少当家挺惋惜的叹了口气。“进山就没有信号了。”
态势将有一段时间不在掌握。解雨臣倒不担心家里，老太太身子骨还健朗，前几天还打电话来说等着他回来打麻将，嫌弃跟老年人玩没意思。各个盘口的掌柜他启程前叫在一起请了顿饭，有反骨的敲反骨，没反骨的放口风，也还算表面太平。
至于老霍家，霍婆婆精明如斯，解少当家本就不指着她帮着映衬。有点交情也好，总不至于明目张胆，暗里走走，也不到把刀刃亮出来的地步。
防就防在，珠联璧合。
他那堂哥软懦惯了，如果不是霍婆婆在背后指点一二，哪来的魄力能分黑瞎子三成盘口？别说三成，给他一
成，解朗逸都不知道怎么花。
会看戏的人才会演戏，二爷说过的。
解雨臣也想做当年扎着两条小辫什么都可以甩手不管的黄口小儿，还有堂哥偷偷摸摸给塞桂花糖糕。没法子的，世事逼人。那时候都还在解家老宅，家势虽然已有颓色，半大的孩子哪里懂得，进进出出只管找着由头撒欢。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和小家庭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非常热闹。解雨臣生得晚，二叔的儿子只比他小一个时辰。他幼时又是女孩儿打扮，解朗逸个儿窜得高，便总爱充个哥哥唬人，大人们没空管这些小孩儿把戏，没个人来讲次序问题，叫习惯了居然没改掉，堂哥堂哥一直喊到现在。
长房长子长孙，解朗逸若是真忘了谁是谁，只能解雨臣亲手提醒。
朱先生一路拨着过去，蛇没遇着，倒是敲着堆石头，“啧”了声。
“唷，这地方还有庚申塔。”
“庚申塔？”立马有好事的伙计凑过来。“庚申塔是劳什子玩意？”
朱先生擦了擦额头的薄汗，打了个光束让队伍停下歇歇。“花儿爷去过四川上过青城山，让他来讲。”
解少当家放下肩上不轻的登山包，在那堆石头旁边饶有兴趣地绕了个小圈。“庚申塔是基于道家的庚申信仰所建的塔，说法上是塔，经济条件不允许的话诚心实意地摆一堆石头也行。道教传说中人类出生时体内便住着一种叫三尸虫的虫子，会趁人睡着后在庚申时爬出体外，向天帝汇报人类做过的恶事——就是个打小报告的。天帝会据此裁定寿命的缩减。”
夜深露重，林子里居然起了点薄雾。阿七跟当家的跟得久，解少当家皱皱眉头就知道在当中用固体燃料生了堆火，同时就有个伙计在人群外围撒硫磺，防蛇防毒物。
“为了避免在庚申时睡着让虫子逮到机会打小报告，大家会聚集起来度过此刻，称为庚申讲。连续三年举行十八次庚申讲后便立碑纪念，这碑就是庚申塔。”解少当家拿手电筒照了照石堆，在深山中放长了太久不见阳光都长出了厚厚的青苔，估计缝隙里也成了虫子的欢乐家园，原先几个跃跃欲试的伙计立刻打消了伸手去动的念头。
黑眼镜坐在块滑坡时冲下来的石头旁抽烟，墨镜被火光映得直亮。
“大伙都有点倦了，正好又靠近庚申时，不如说几个故事来提提神，也模仿一把牛鼻子的把戏。”
这话一说，倒有不少人兴奋起来。出门下地做手艺最不缺的就是奇谈怪论，走南闯北的谁都见过些常理难以解释的东西，全是切身体验，比那些坊间鬼故事真实得多。况且这里坐的都是老手，人人自诩艺高胆大鬼神不惧。道上有个故事，说两个土夫子去盗墓，遇上个穷坟，还有个粽子。两个人也是翻山越岭找了好久，不甘心两手空空回去，又斗不过粽子，装备也丢得差不多了。没办法，绰号瘦猴的那个把自己帽子一翻，往里撒了几把新土，搁粽子前面一放，求爷爷告奶奶一样嚎开了，只求那粽子把手上细细一圈金戒指撂下来。
遇到粽子也要要钱，烦你是牛头马面还是魑魅魍魉。
“我有一年去广西。广西那地方好啊，山清水秀姑娘美，”黑眼镜说到这里还砸了咂嘴，被解少当家淡淡瞥了一记，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见风使舵就道：“姑娘美但是无福消受，那活儿赶得急。”
周围伙计一阵哄笑，干活的时候荤段子总是不能缺的。
黑眼镜这人嘴溜儿，讲故事就爱加声效。“……我那时候才知道啊，江西姑娘漂亮，猴子也厉害，嘶，就这一下子风声能掉一块肉……”
他这儿“嘶”了声，还真有人缩了缩脖子。解少当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一直带着笑听只当打发时间，突然一手抵在唇上挥了胳膊手示意全体肃静：“听。”
薄雾变浓了。
众人齐齐噤声，夜风吹得雾气忽浓忽散，树枝细微的摇动发出唰唰声响，远处有水流动的声音，燃料偶尔的噼啪声，不知名的野鸟鸣叫，呼吸，以及突如其来的令人牙倒的摩擦声，间隔很短几乎是同时，像是就在周围。
黑眼镜旁边的一个伙计一把握紧了自己插在腰间的薄刃匕首，青筋毕露。
朱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黑眼镜若无其事地扔了烟头，抬脚重重碾了两下，紧接着解少当家就笑出声来：“开个玩笑罢了，不要介意。”说着扬了扬手中的薄铁片，又在身后石头上刮了一下，果不其然就传来了如出一辙的摩擦声。
恶作剧成功了，解少当家心情很好。伙计们碍于他的身份倒也不好发作，或长或短的出了口气，只能看着解少当家晃着脚，有一下没一下的擦在地上。
“这是最后一次休整，我们会直接下斗。”朱先生指了指黑眼镜：“黑先生一会儿打先锋，我会挑两个人跟着他。”他的手指依次从撒硫磺的那个寸头和握刀的脸上划过：“探一探虚实，水里有东西。”
黑眼镜举手表示有疑问：“我是花儿爷的人。生是花儿爷的人，死是花儿爷的鬼。”
“得了吧你。”解少当家一如既往地低下头去打俄罗斯方块，“找偷懒呢。”
“我实话实说了吧，这墓是个商人墓，不是大官不是君王，所以墓道结构不会太复杂。商人，什么样的商人才值得我们跋山涉水的来挖坟？”
在场的所有人第一时间把热切的眼神投给了解少当家。
解家在商，家底厚出名早，树大招风。可惜这个推论很快就被推翻了——解雨臣怎么可能带着别家的人来盗自家的墓。话说回来，大伙儿也纯粹是第一反应，没人当个真。
解少当家耸耸肩，继续打他那宝贝游戏。
朱先生干咳两声：“这商人姓朱——你们看我干什么，跟我没关系。这商人姓朱，明末清初的时候贩茶发了迹，茶园成片，产业连山。”茶园产业这些书面用语其实并不能勾起伙计们的多少热情，要让他们能卯足了劲干活，就要实实在在的形容出够买多少房子换多少钞票数起来到不到抽筋的份上。朱先生于是舔了舔嘴唇补充道：“能盖好几个乔家大院。”
不知是谁很有兴致的嚎了两嗓子。
“这位爷曾经在某次贩茶经过滇缅边境的时候弄到一块翡翠原石，至于怎么得到的，我估计是赌石。赌石都知道吧，一刀穷，一刀富；疯子卖，疯子买，还有疯子在等待。”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假。滇缅边境玉石买卖盛行，玉料刚开出来的时候外面都包着风化层，看不见里面的模样，矿主就会在玉料边缘开个小口子留给人看，由人们竞价购石。赌你的眼力经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切出来是玉料就是翻了番的赚，开出来是废料就是血本无归，一点余地都没有。一夜暴富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巨大了，这位大商人玩个一票两票也不是什么奇事。“没想到还真让他逮着了，上好的翡翠，绿幽幽的一块好料子。”朱先生满意的看了看周围一众吸气的伙计，顿了顿又道：“我就要这块原石，据说在他的棺材里，谁先拿到我分他一半。”
解语花心里暗暗冷笑，冲阿七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朱先生这招玩得真好，煽动情绪，干劲高涨，等到进了墓见到棺材，保不准还没看到原石，心术不正的伙计们就自己先打起来——人人都想要那一半的原石。黄金有价玉无价，翡翠如意玉平安。真要打起来，解少当家早早打好了主意隔岸观火，尘不染身。
“得，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黑眼镜站起来拍了拍裤子，背起探险背包，又把朱先生手里的探路棍也一并收入囊中：“你们人多，借给我算了。”
“到了以后记得放信号弹，绿的安全红的警戒，不要搞混了。”解少当家合上手机盖打了个呵欠。
“您放心，对您小的一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突然附耳过来，声音压得极低，解少当家处变不惊慢条斯理的问他：“哟，你都有什么死法？”
“牡丹花下死。”
解雨臣就笑，也不说话，扬扬下巴示意赶紧出发。
黑眼镜突然觉得自己这十年也没有白等，不对，等得是双向的，自己这十年没白想。解少当家值得想十年甚至更久，这么说有点小矫情，没关系，黑眼睛不在意。
解雨臣太聪明，处世圆滑，步步为营。黑眼镜回头能看见他那双略微上挑的狭长眼睛半眯着，就浸在漆黑的夜色里，寒凉四溢。他事事都料到，然后作壁上观，片叶不沾身。
一个人如果什么都看透会很无聊，黑眼镜有点不靠谱的想幸亏解少当家没有看破红尘出家为道，从此青灯黄卷了此残生——也不可能就是了，他就是看破了也得被解家栓的牢牢的。
寸头一言不发的走在前面开路，秉承沉默是金的优良传统倒是很有张家小哥的风范，可惜技术差的远了点，比如劈圞开挡路的枝条，那小哥一刀下去基本上就是形势大好一片光圞明，寸头一路砍下去着实有点累了。
黑眼镜招呼两人在河边坐下休息，营地看上去很整齐，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并没有野兽出没的痕迹。篝火都还燃着，黑眼镜走过去拣起两包扔在地上的烟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哟呵，还是白三五。”
看到黑眼镜冲自己抖烟盒两个伙计忙不迭的摇头，寸头开口讲了第一句话：“拿死人的东西，黑爷您……”
黑眼镜进山带的烟早不够了，刚刚抽的是最后一根。给前辈买的白万本来放在箱子底的，黑眼镜埋到老夫圞妻家梨花树下去了，景色好人也淳朴，是个好地方，前辈会喜欢。这会儿烟瘾又犯了——不要指望一个单身男人没什么坏习惯，如果真没有那恭喜你找到了好男人。虽然黑眼镜是个好好先生（隔壁王太太王先生小王同志全票通过），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看看电影抽抽烟喝喝啤酒，黑眼镜自我感觉都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拿死人的东西怕什么，一直干的不就是这营生么。黑眼镜毫不在意的就着篝火点了一根，顺手把剩下的都揣进兜里，省得浪费。
也不能说两个伙计怂了，毕竟是自己兄弟，都一个锅里吃过饭的，人还没凉透呢就琢磨着瓜分遗物，再怎么说也有点过意不去。
黑眼镜一屁股坐在篝火边先前留下的石头上，慢慢吞吞的抽烟，一脸神神叨叨的笑意，寸头不得不转了脸少看他。
“我说哥几个，听过水鬼吗？”
长江沿岸水系繁多，关于水鬼的传说举不胜举。江淮之间流传甚广的版本便是水鬼投生，惑人而食。说是投水自杀或意外致死的人，会久久徘徊在生前淹死的地方阴魂不散，要投身轮回只能拉个人垫背。这些不散的阴魂就被称为水鬼，他们常常潜伏在水边，或引诱或强迫别人落水当自己的垫背，求得托生。
水鬼又有一说叫水猴子，说的是两个村妇去集市赶庙会，晚上回家一高一低跌跌撞撞的走在溪边，突然一个惊呼出声，后面那个被挡着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前面的同伴就不见了踪影。村妇吓坏了，抖抖索索丢了篮子拔腿就跑，边跑边胆战心惊的回头看了一眼，河岸边一团黑影，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直直盯着她。
这村妇回家之后就生了病一直卧床不起，神智也不清醒，问什么都不答，只一直念叨溪边溪边，问她又说不清哪个溪边。村里有个老人见多识广，家里人请来给看了眼。村妇正歪在床上抠墙缝，老人望了眼便下了定论：“定是着了不干净的道道儿。”另一个失踪村妇的家里也是急得不行，两家一合计，纠集了人手请了老人沿路找回去，老人指着溪边一块巨石说就这儿，天黑了把它掀开。
两家人虽然诧异却也还是照着做了，挨到天黑吃了晚饭，老人端出早已准备好的黑狗血，念念有词绕着巨石走了两圈，把村人的小儿子唤来在手上划个口子滴了两滴血滴子进去，说是童子血加黑狗血至阳，呼的一下兜头全泼到巨石上。接着以不逊于年轻人的身手把盆一扔，喝一声“开！”
一群青壮一拥而上，喊着号子开始撬压在巨石下的竹竿。那巨石日日被山溪冲刷早已松动，不到一刻便被撬开，显出底下一个深洞。众人打着火把往下一照，两具尸骸，靠边一个正是那失踪妇人，已被啃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勉强靠服饰辨认出来，家人哭得呼天抢地。旁边却是一个毛发浓密的怪物，一张猴脸狰狞不已，头盖骨生生裂开，倒像被什么物件当空一击。事后摆酒为老人庆功，问及缘由，老人推说天机不可泄露，后来酒后失言，道是山中精怪作祟，那毛发浓密的怪物便是水边常有的水猴子。
白板——握刀的瘦子，长了张小白脸被戏称为白板，闻言微微挑眉道：“听倒是听过。说是三峡工程还没有开建的时候，两岸人大多靠捕鱼为生。当地人会驯养一种水毛子，学名水獭。这种动物极有灵性，类似于江南的鸬鹚，捕鱼的过程也都差不多。”
水獭在全国各地几乎都有分布，野生水獭常常把下河游泳的小孩拖到水底，农人迷圞信称此为水鬼作祟。鸬鹚也叫水老鸦，是水鸟的一种，水性极好善于捕鱼，被驯养后渔民会在它的喉间卡一根铁丝，防止它吞鱼下肚。
黑眼镜弹了弹烟灰示意白板继续。
“有个渔夫撑着船带家里驯养多年的水毛子出江捕鱼，放那畜生下水后迟迟不见回来，等的渔夫心急如焚，又因为水毛子就是渔民家里的摇钱树，只得在船上苦等。三天以后那水毛子爬上船来，已是伤痕累累，口中空空。那渔夫哪顾得了这些，连日等待早已怒火中烧，抄起船桨一下便将水毛子当头敲死。你道怎的？”
“怎的？难不成浮上来条大鱼？”黑眼镜语气调侃。
“确实浮上来一条大鱼，几乎有千斤重，没有尾巴也没有鳍，原来那水毛子孤身无法把大鱼赶到船边，只得慢慢缠斗再伺机咬了它的尾巴鱼鳍叫它游不了自己浮上来。”
那边黑眼镜低低叹了声像是说了点什么，两个伙计坐的远听不清，也不知他说的是“人啊人”还是“命啊命”。
不过究根说来这“人啊人”和“命啊命”也没有什么大区别，总归都是叹。
黑眼镜拔出腰间的信号枪对空放了一枪，绿色的线条直窜上去老远就能望见。回头又把信号枪随手甩给寸头，笑说：“两位就在这里等着朱先生和花儿爷，我下去看看这水里有何方神圣。”说着竟然就卷起袖子走到溪边准备下水。
“黑爷不等等大部队？”
黑眼镜又是一脸神经兮兮的笑意：“早晚都是要下去的。据说不少水鬼都会幻化成美人模样，不如早下去。”
“下去多久了？”
“三十分钟。”
“没跟你们联系过？”
“还没。”
解少当家盯着流速极快的山泉看了会儿，又抬脚踢了踢岸边一堆衣服，“当啷”几声从口袋里滚出几个硬币，连带着个打火机。解雨臣捡起来一看，乐了：还是他娘的洋货，zippo。
解雨臣倒也不是不抽烟。生意场上花把戏多了去了，什么都得会一点。解少当家是个唱戏的，嗓子最紧要，能躲能避最好，实在必须的，陪着抽一支，死不了。
人家说唱戏的要人戏合一，劲头全用在戏上才唱得好。间或列举些名家旦角的例子，赞许德艺双馨云云。解雨臣当时十三四岁，旁人坐在那儿喝茶谈天跟他攀话，他也只是继续站着练戏，不答话，只听着。遇上感兴趣的听得仔细点，遇上不中听的，放放就从耳边去了。解雨臣不可能一辈子守着戏过，本色出演的话他觉得自己该画个白脸——解少当家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一般都有自知之明。
“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台上台下分不清——”二爷说到这里很有深意的顿了顿，也没再说下去，想起什么似的，点点头就让他下去了。
台上台下分不清。解雨臣知道后果，况且他也分得清。解少当家有时候自己都嫌弃自己过于清醒，他不冲动，也不易怒，凡事都会事先前前后后的盘算一遍。他好像从来就没有犯傻过，除却生不如死的青春期。夜深人静犯矫情，那晚在广西吴小三爷早早的睡了，解雨臣关了手机什么也没干，盯着他看。吴老板真累了，睡得特沉，也很安稳——换了自己解雨臣绝对做不到，高空万丈的同伴要是起了歹意自救都来不及。然而吴老板裹着睡袋就那么睡了，解雨臣轻声喊他他都没反应。相似的人要走不同的路，解雨臣想着想着就笑了：发小是痴傻，直肠子又仗义，可喜能遇上哑巴张。搁到自己身上，谁知道能不能再有一哑巴张再有一胖子王。所以解雨臣不能犯傻，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解九爷说这话可半点没有掩着锋芒。
那条河并不怎么深，但不排除是锅底的可能。所谓锅底，就是说河床的形状像锅，两边浅中间深。并且目测一般都是有差距的，一潭清澈见底的湖水能够模糊普通人的大部分感知，比如，会下意识的觉得只有没腰的深度，而事实上它可能有两米多甚至三米。
解少当家掂量了两下手里的打火机，面都磨花了。可以理解，倒斗的不是什么好职业，爬山下水的，没合同没低保没三险一金，风里来雨里去成了有钱黄了搏命。于是他蹲下去把打火机又塞到黑眼镜登山裤的裤兜里，赚钱不容易，小资本家得给予辛酸打工仔适当同情。
朱先生站在离河十米来外的地方抽烟，一根又一根，伙计们也都在河边三三两两的聚着，有几个伸了根棍子下去漫无目的的搅搅。棍子探到河中间的时候，突然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拨不动，紧接着一只手就从水里伸出来。几个伙计定下心神打着手电一看，却是那黑瞎子，还戴着墨镜，抓着棍子从河里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出来。
“哟，当家的这是帮我守衣服呢。”
解雨臣听他那戏谑口气就知道这厮没什么大事，抬脚把衣服踢过去。“先穿上，有碍观瞻。”
黑眼镜下水就穿了条四角裤，浑身上下都滴着水，一边抹脸一边把自个儿胳膊伸给解雨臣看：“工伤这是，有补贴不？”
一条狭长的口子，破了点皮，一看就是动物的爪子抓的，被水泡得有点发白，不深。解少当家笑说补贴没有奖金可以有这儿不差钱，回头招呼阿七给他打了针狂犬疫苗。
黑眼镜坐那儿装模作样龇牙咧嘴说疼疼疼，解少当家不搭理他，喊到最后他自己也憋不住了，又开始神经兮兮的笑。
“黑先生下去这趟有什么收获？”
黑眼镜指了指白板：“说的靠谱，就是水獭。”
“水獭？”
“对，好几窝，有大有小，会拖着你往下跑，越挣扎拖得越开心。”黑眼镜拾起自己的T恤衫马马虎虎的擦了擦头发，“还有件大事，奖金没给错。墓就在底下。”他虚指了下河心，扯过自己的包翻备用衣物。
解少当家看他翻着翻着居然翻出条一模一样的四角裤，笑得眼睛里都亮晶晶的：“您真是深谋远虑。”
“我这是为打野战做准备。”
他两人声音放得低，朱先生和一帮伙计又正在揣摩那河床构造，没人听得见。
“早晚有机会。”
河宽五米左右，河岸生着许多灌木，时节正是初春，那灌木丛虽说不上疯长却也够呛，换了夏天估计蹿成密密麻麻的一窝子，看着心里就发毛。黑眼镜是清开了一条小口子下河的，口子笔直对着营地的篝火。湿漉漉的脚印延伸到篝火旁边就停了，始作俑者架着幅黑墨镜，坐在解少当家对面抽烟。
“这种情况下，你是不是看的更清楚？”
“可以这么说。”
解少当家半垂着眸，不知心情很好地在哼些什么，轻轻松松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紧张不担心也没犯嘀咕。“那倒是挺适合这活计的。”
黑眼镜叼着烟咧嘴笑了：“我是只能干这活计。”
“也对，”解少当家笑笑，瞥了眼反光的黑色镜片，“残疾人，不容易。”
“我们这样的出去了人家公司不敢要啊。您说要是进了小公司皮包公司传销公司，再给弄一本传销圣经洗洗脑子，赶明儿说不定咱们还能碰见，搁天桥上我给您推销产品。”
“就你这样的传销组织也不要你，影响业绩。”
“要不我愿意趟浑水啊，讨口饭吃呗。”
黑眼镜满口火车跑得轰隆隆，纯是逗乐子当不得真，解少当家眯起眼睛盯了他一会儿，笑说：“早知道黑爷这么辛苦，开个条子，我养您。”
良禽择木而栖。老解家要是去收伙计，说不定约人家看看戏喝喝茶，官场话套一套，行里话聊一聊，工钱怎么算，条件怎么开，也就一清二楚，两边满意，没那么些枝枝节节的缠来绕去。解家在收伙计上向来谨慎，自家带的伙计，手脚利索用起来顺心，哪个稳重可靠哪个脑子灵活，当家的心里都有谱儿。商人重利，商人也重信，藏头缩尾的微末把戏，解家的声名做不起了，就得找个人来做，眼下这黑瞎子倒是个十足的好人选。请这厮喝茶看戏逛园子，解少当家看出来了，浪费。跟他套场面话就更是浪费，没准儿他跟你装傻充楞耍糊涂，不成反而堵了后路。
“您可真是个知冷知热的好东家。”黑眼镜一脚踩灭烟头，低低叹了口气。“您看咱们单干惯了，跑堂的命，摊上好东家都不知道怎么消受了。”
怪可惜的，黑眼镜想。解家的伙计待遇挺好，据说逢年过节还有节礼红头。但是不适合他。黑眼镜安定不下来，倒斗的人要么死在斗里，要么死在人心上，颐养天年安然逝去的少之又少。再一个，黑眼镜是真怕自己受制于人。
那天晚上在景洪，都是真话。黑眼镜已经摊牌了，解少当家信不信，认不认，考虑不考虑，得他自己拿主意。当下这情况很明白，解小九爷还在试，他们都不是容易信人的人——甚至不怎么信人，黑眼镜可以理解。去到解家做个挂名伙计，说起来没什么，可他就是觉得不妥。受制于人受制于心，去了心甘情愿给人当枪使。回头解少当家一杆黑枪使了些年送他一帖子说我结婚了欢迎你来，人间悲剧。
解雨臣还是笑笑，表情里什么端倪都没有，笑得薄薄凉凉的一层，跟霜一样覆在脸上，扒不下来看不通透。
“您看我这样的，”黑眼镜指指自己鼻子尖，“工作不稳定工伤没地儿报，社保劳保医保什么保都挨不着，见个老鸨还得给钱，我哪能祸害人家黄花闺女大好青年，我这良心上都过不去抹不直。我就有间破房，长沙市中心；有辆破车，开着能跑，养您养得起，保准养得舒舒服服妥妥帖帖。”
他说起来像玩笑，又不是全然玩笑。火光映得脸上的棱角都柔开了，笑着在等一个答复。
解雨臣低低笑了一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俯身勾住黑眼镜的肩膀，就是男人和男人的那种勾法。
“您要真是有这心，”解雨臣笑得意味深长，眼睛里火光一跳一跳的，“干，我干您；做，我做您。”
黑眼镜反手扣住他搭在肩上的手，转头顺势就想连人一起按在地上。他动作快，解少当家也不见得慢，劲力上虽然不占便宜，技巧却灵活得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腕关节松了下右手就脱开桎梏，紧接着一个手刀劈向黑眼镜的后颈，连眼睛都不带眨。
贴身缠斗斗得就是灵活，先发制敌擒贼擒王。黑眼镜左手凭感觉格住向着后颈来的劲风，沾衣发力，连消带打，忌惮解少当家又使关节松动的老招，直接就箍着肘关节去，还未箍紧就觉得眼皮底下一道寒光削过来，下意识就松手退开。
打到这个份上谁都不是闹着玩儿的，黑眼镜不否认自己下了狠手。解少当家冲他晃晃手里的短刃，像是把式样古朴的匕首，没瞧见他怎么翻手，那匕首就又不见了。
“我听说缩骨得打小练，疼着呢。”
解少当家脸不红气不喘，只说“接着”，隔空扔了个银白物件过来。黑眼镜下意识抄手接了，居然是自己裤兜里的打火机。
“是疼。可小时候疼了，大了才不至于连打火机都保不住。”
黑眼镜知道他吃味自己刚才话里的浮浪调调，只得讪笑。解少当家看似是个好相与的人，圆圆滑滑通通融融，内里实则刚得很，性子强心气儿高，容不得别人污。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最公平最清楚，谁也不欠谁。
他又觉得解雨臣是把好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是不是一定要下水？”
“必须的呀花儿爷。”
“我也得下去？”解少当家眼睛一眯，总觉得话里有鬼。这水下面只有黑眼镜一个人下去过，不得不防着他拿腔捏调借题发挥。
黑眼镜还未作答，朱先生已经神色轻快地走过来，扶着自己的眼镜腿儿特实在的问他：“下面怎么样？戴眼镜看得见不？”一边摆出他知你知我知我不讲的得瑟眼神，挨个儿把黑眼镜和解少当家扫描了一遍。
黑眼镜笑得讪讪，解雨臣衣衫不整（较之平常。朱先生眼尖总盯着些枝细末节），朱先生是越看越觉得此行不虚人生无憾，越看越觉得一百个得意一千个得意。天窗大敞话作明讲，朱先生怎么可能平白无故递消息给黑瞎子，他就是想看看解小九爷解少当家吃瘪。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降他的物呢？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道呢？朱先生有一阵子快想疯魔了恨不得自己就去修仙拜佛做钟馗。不管他用什么法子，解少当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从不手软。
南京古玩那一窝子，以朝天宫为界。多少白手起家的都是从朝天宫红门楼外边儿摆地摊开始，练眼力练脑子，最后有了自己的铺子自己的客源自己的名声，再从朝天宫搬出去。混好了就给人家挪位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同行们好歹都攒着点香火情。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老一辈做古玩的每每巴巴的横穿了半个南京城回来瞧两眼，摊挨着摊的都是生面孔。时间再倒退几十年，字画瓷器玉石篆刻分门别类，大件儿的小件儿的都还有个样子，就是仿货，做出来放外头标价卖的也是拿得出手的东西。说出去，朝天宫南面第几家北面第几家，还有人认牌子。现下不同了，真古玩难做，世道也变了，当年靠着古玩发迹的，要么改行另谋财路，要么开间小店有聊胜无，再往朝天宫一站，还有人摆地摊，年年还有个号称古玩集会的热闹事。谁去？真正这行的没几个去。转几个摊子就知道了，全是假货，偶有真的品相也不算好，年代近做工糙，卖不上好价钱。连那假货做得都不够诚心，跟批发似的，这个摊子有的，没走几步就遇见个一模一样的，印着主席头像背景红旗招展，还带冰裂纹，假都假的敷衍。
那天阳光明媚云淡风轻，朱先生照例陪老爷子在朝天宫转悠。说起来朝天宫也是有历史的，真要仔细算，吴王夫差的时候就有影子了，名字也多，唐代叫太清宫，五代又在原地建过紫极宫，接来下宋代元代，改的名字不下五个，到了月牙脸朱元璋的大明，赐名朝天宫。老圞爷圞子脾气怪，自打过了五十岁，日常爱好就添了条故地重游忆当年。游就游呗，还不高兴一个人，非得揪着自己儿子。朱先生要说不呢，老爷子就生气，手里紫砂壶一放，开口便是“小炮子。”
老爷子跟往常一样走过了侯家桥，在十字路口右拐过一个公共绿地走进朝天宫标志性的红门楼，接过朱先生提着的水毛笔在地上写了会儿字。朱先生记得清楚，那天心情好，写的《岳阳楼记》，写到“此乐何极”，坐在后面一直玩手圞机的粉红衬衫突然冒了句“旧知山寺路，时宿野人家。借问王孙草，何时泛碗花”。朱先生只当这小子诗兴大发，没做声，他家老爷子却一下没了笑容，转头没头没尾的问他：“我的茶壶呢？”
朱先生这才意识到出了岔子，老爷子一向茶壶不离身，写字时本该交由自己拿着，就这几个字的空当，茶壶不见了。
粉红衬衫笑说阿七来给老先生看茶，就见他后头转出个其貌不扬的寸头，一双眼睛雪亮的，端着个托盘，盘子上就是老爷子用惯了的瓦当壶，壶侧还有那个看熟了的款。边上细心的放了个白瓷小碟，碟子上三块鸭油烧饼，一闻就知道是老韩家新出炉的。
阿七直接将托盘送到老爷子跟前，朱先生就看见自家老爹稳了脸色，喝茶吃饼，跟那粉红衬衫不痛不痒的聊了两句，谢过走人。
“爸，那小杆子写的什么诗你一听就知道？”
“写个屁！小炮子你给我记好了，唐朝皇甫冉的诗，讲的就是雨花茶！”老爷子抬手给他一个暴栗，“我告诉你，那壶里的雨花茶都是新泡的，还是我最常喝的那种，回去你不把内鬼逮出来，你这个小子就是吃白食的。跟长沙解家的少当家连云泥之别都不是了。”
朱先生一边捂着头说是是是，一边接着十万个为什么。“那您说解家这少当家的来干什么？
南京和长沙隔得挺远啊，再说了他们不是早跑到北京去了么。”
“你除了吃喝玩乐你还懂什么？无事不登三宝殿，登了还给下马威，你就学着吧你。少鼓捣那些石头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解少当家是来请老爷子出面夹喇嘛的。当天晚上就来了，一共两个人，他和白天那叫阿七的伙计，带了三斤新茶两瓶茅台，不着痕迹不卑不亢的先把老爷子夸了一通。
怎么说来着，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笑脸人白天战绩晃得眼疼。老爷子说不得不，让朱先生跟着一起去。那斗险，折了大半伙计，带上来的东西油水十足。斗里好几个血粽子，他们撤得慌张又赶上山体滑坡，发生过什么都既不清了，只能说自己命大。朱先生醒来第一眼望见的是医院的白吊顶，第二眼就找到了旁边床上还在睡的解少当家。
解少当家伤得比他重，不然不会还没醒。朱先生摸到床头的水果刀，刀背抵着解雨臣的脖子。
解少当家一下就醒了，伤得确实重，手动了两下没抬起来。朱先生说都是生意人，我们对半分，这是我该拿的，你同意就眨两下眼睛。解少当家照做无误，嘴角还能扯出个虚弱却着实自得的神气笑意，看得朱先生心里发虚，三步做两步老老实实躺回自己床上等着老爹派人来接应。
那时候就输了，朱先生只是没想到老爷子年轻时的玩笑之举能扳回一城。老爷子对外都说自己姓朱，一开始是化名用得方便，后来用得长了大家都以为他姓朱，老爷子也不去辩驳。这下无心插柳柳成荫，朱先生夜半发短信过去说我不姓朱，你要是跟我夹喇嘛我就告诉你我什么。解少当家打回去说成，你说。
“辛渐。《芙蓉楼送辛渐》的辛渐。”
“就那个‘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的《芙蓉楼送辛渐》？”
“对。”
对面笑了好一会儿，然后挂电话了，紧接着来一条彩信，发件人解语花。是个电圞话薄名片的截图，很清楚两个字：辛贱。
小炮子。解语花个小炮子。
朱先生又在心里给钟馗上了几柱高香。
野兽惧火，这是现代照明设备无法替代的，而且，火把有真实感。大多数人都是在进入浅眠的时候被拉起来，收拾行李，然后被告知立刻进山，死了两个同伴，还有两个重度昏迷。
黑眼镜和解语花并排走在中间，朱先生拿着根探棍走在他们后面，不时拨一拨脚下的草丛。黑眼镜出发前洗了把脸降火，井里打的水还有点冰，足足洗了两三把，刚抹完脸转头就瞥见解少当家靠着门廊，手机一直在手里间断亮着，估计短信就没停过。
他不看，黑眼镜也不好问。
乐观点想也许有一天他们能同风雨共进退，不过当下，黑眼镜扯出惯常笑容：他的事和我的事，可能是一件事，但不会是一个人的事。
做白日梦从来都是不要钱的。要是有那么一天解少当家心思软和了承情赏他这脸，黑眼镜真没什么刀光剑影枪林弹雨执子之手谈笑以对的高远志向。解家是解家，解雨臣是解雨臣，没人逼着他非得留在解家守他护他。黑眼镜还做自己来去自由的单干户，解少当家还是四九城里当红的角儿，抽空见个面可以先解决生理问题，然后谁愿意干啥就干啥，一个看电影一个睡觉不说话也没有关系。
感觉有点像老夫老妻。
一直靠着回廊假寐的解雨臣突然翻开手机，按了几下键盘又“啪”一声合上了。
他看起来很清醒，头脑和反应都是，神色平淡得好像这只是他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或者转身就是他家厨房而他只不过刚刚吃了碗夜宵。
“你有把握么？”
黑眼镜不知道解雨臣会问他这句。
“您交代的，没有也得有。”
这倒是实话。一般来说下斗下多的人心里都有杆秤，很多关头脑子都没反应过来，属于身体的自我意识。帮着解雨臣诈他的兄弟自然不是下斗，但是黑眼镜有种很笃定的感觉，能成。况且解雨臣也不会把宝全部压在自己身上，老解家原装龙脊背，做事也是老解家一贯的套路：滴水不漏。简而言之，解雨臣要么不做，要么就做足了。
解少当家挺惋惜的叹了口气。“进山就没有信号了。”
态势将有一段时间不在掌握。解雨臣倒不担心家里，老太太身子骨还健朗，前几天还打电话来说等着他回来打麻将，嫌弃跟老年人玩没意思。各个盘口的掌柜他启程前叫在一起请了顿饭，有反骨的敲反骨，没反骨的放口风，也还算表面太平。
至于老霍家，霍婆婆精明如斯，解少当家本就不指着她帮着映衬。有点交情也好，总不至于明目张胆，暗里走走，也不到把刀刃亮出来的地步。
防就防在，珠联璧合。
他那堂哥软懦惯了，如果不是霍婆婆在背后指点一二，哪来的魄力能分黑瞎子三成盘口？别说三成，给他一
成，解朗逸都不知道怎么花。
会看戏的人才会演戏，二爷说过的。
解雨臣也想做当年扎着两条小辫什么都可以甩手不管的黄口小儿，还有堂哥偷偷摸摸给塞桂花糖糕。没法子的，世事逼人。那时候都还在解家老宅，家势虽然已有颓色，半大的孩子哪里懂得，进进出出只管找着由头撒欢。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和小家庭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非常热闹。解雨臣生得晚，二叔的儿子只比他小一个时辰。他幼时又是女孩儿打扮，解朗逸个儿窜得高，便总爱充个哥哥唬人，大人们没空管这些小孩儿把戏，没个人来讲次序问题，叫习惯了居然没改掉，堂哥堂哥一直喊到现在。
长房长子长孙，解朗逸若是真忘了谁是谁，只能解雨臣亲手提醒。
朱先生一路拨着过去，蛇没遇着，倒是敲着堆石头，“啧”了声。
“唷，这地方还有庚申塔。”
“庚申塔？”立马有好事的伙计凑过来。“庚申塔是劳什子玩意？”
朱先生擦了擦额头的薄汗，打了个光束让队伍停下歇歇。“花儿爷去过四川上过青城山，让他来讲。”
解少当家放下肩上不轻的登山包，在那堆石头旁边饶有兴趣地绕了个小圈。“庚申塔是基于道家的庚申信仰所建的塔，说法上是塔，经济条件不允许的话诚心实意地摆一堆石头也行。道教传说中人类出生时体内便住着一种叫三尸虫的虫子，会趁人睡着后在庚申时爬出体外，向天帝汇报人类做过的恶事——就是个打小报告的。天帝会据此裁定寿命的缩减。”
夜深露重，林子里居然起了点薄雾。阿七跟当家的跟得久，解少当家皱皱眉头就知道在当中用固体燃料生了堆火，同时就有个伙计在人群外围撒硫磺，防蛇防毒物。
“为了避免在庚申时睡着让虫子逮到机会打小报告，大家会聚集起来度过此刻，称为庚申讲。连续三年举行十八次庚申讲后便立碑纪念，这碑就是庚申塔。”解少当家拿手电筒照了照石堆，在深山中放长了太久不见阳光都长出了厚厚的青苔，估计缝隙里也成了虫子的欢乐家园，原先几个跃跃欲试的伙计立刻打消了伸手去动的念头。
黑眼镜坐在块滑坡时冲下来的石头旁抽烟，墨镜被火光映得直亮。
“大伙都有点倦了，正好又靠近庚申时，不如说几个故事来提提神，也模仿一把牛鼻子的把戏。”
这话一说，倒有不少人兴奋起来。出门下地做手艺最不缺的就是奇谈怪论，走南闯北的谁都见过些常理难以解释的东西，全是切身体验，比那些坊间鬼故事真实得多。况且这里坐的都是老手，人人自诩艺高胆大鬼神不惧。道上有个故事，说两个土夫子去盗墓，遇上个穷坟，还有个粽子。两个人也是翻山越岭找了好久，不甘心两手空空回去，又斗不过粽子，装备也丢得差不多了。没办法，绰号瘦猴的那个把自己帽子一翻，往里撒了几把新土，搁粽子前面一放，求爷爷告奶奶一样嚎开了，只求那粽子把手上细细一圈金戒指撂下来。
遇到粽子也要要钱，烦你是牛头马面还是魑魅魍魉。
“我有一年去广西。广西那地方好啊，山清水秀姑娘美，”黑眼镜说到这里还砸了咂嘴，被解少当家淡淡瞥了一记，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见风使舵就道：“姑娘美但是无福消受，那活儿赶得急。”
周围伙计一阵哄笑，干活的时候荤段子总是不能缺的。
黑眼镜这人嘴溜儿，讲故事就爱加声效。“……我那时候才知道啊，江西姑娘漂亮，猴子也厉害，嘶，就这一下子风声能掉一块肉……”
他这儿“嘶”了声，还真有人缩了缩脖子。解少当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一直带着笑听只当打发时间，突然一手抵在唇上挥了胳膊手示意全体肃静：“听。”
薄雾变浓了。
众人齐齐噤声，夜风吹得雾气忽浓忽散，树枝细微的摇动发出唰唰声响，远处有水流动的声音，燃料偶尔的噼啪声，不知名的野鸟鸣叫，呼吸，以及突如其来的令人牙倒的摩擦声，间隔很短几乎是同时，像是就在周围。
黑眼镜旁边的一个伙计一把握紧了自己插在腰间的薄刃匕首，青筋毕露。
朱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黑眼镜若无其事地扔了烟头，抬脚重重碾了两下，紧接着解少当家就笑出声来：“开个玩笑罢了，不要介意。”说着扬了扬手中的薄铁片，又在身后石头上刮了一下，果不其然就传来了如出一辙的摩擦声。
恶作剧成功了，解少当家心情很好。伙计们碍于他的身份倒也不好发作，或长或短的出了口气，只能看着解少当家晃着脚，有一下没一下的擦在地上。
“这是最后一次休整，我们会直接下斗。”朱先生指了指黑眼镜：“黑先生一会儿打先锋，我会挑两个人跟着他。”他的手指依次从撒硫磺的那个寸头和握刀的脸上划过：“探一探虚实，水里有东西。”
黑眼镜举手表示有疑问：“我是花儿爷的人。生是花儿爷的人，死是花儿爷的鬼。”
“得了吧你。”解少当家一如既往地低下头去打俄罗斯方块，“找偷懒呢。”
“我实话实说了吧，这墓是个商人墓，不是大官不是君王，所以墓道结构不会太复杂。商人，什么样的商人才值得我们跋山涉水的来挖坟？”
在场的所有人第一时间把热切的眼神投给了解少当家。
解家在商，家底厚出名早，树大招风。可惜这个推论很快就被推翻了——解雨臣怎么可能带着别家的人来盗自家的墓。话说回来，大伙儿也纯粹是第一反应，没人当个真。
解少当家耸耸肩，继续打他那宝贝游戏。
朱先生干咳两声：“这商人姓朱——你们看我干什么，跟我没关系。这商人姓朱，明末清初的时候贩茶发了迹，茶园成片，产业连山。”茶园产业这些书面用语其实并不能勾起伙计们的多少热情，要让他们能卯足了劲干活，就要实实在在的形容出够买多少房子换多少钞票数起来到不到抽筋的份上。朱先生于是舔了舔嘴唇补充道：“能盖好几个乔家大院。”
不知是谁很有兴致的嚎了两嗓子。
“这位爷曾经在某次贩茶经过滇缅边境的时候弄到一块翡翠原石，至于怎么得到的，我估计是赌石。赌石都知道吧，一刀穷，一刀富；疯子卖，疯子买，还有疯子在等待。”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假。滇缅边境玉石买卖盛行，玉料刚开出来的时候外面都包着风化层，看不见里面的模样，矿主就会在玉料边缘开个小口子留给人看，由人们竞价购石。赌你的眼力经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切出来是玉料就是翻了番的赚，开出来是废料就是血本无归，一点余地都没有。一夜暴富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巨大了，这位大商人玩个一票两票也不是什么奇事。“没想到还真让他逮着了，上好的翡翠，绿幽幽的一块好料子。”朱先生满意的看了看周围一众吸气的伙计，顿了顿又道：“我就要这块原石，据说在他的棺材里，谁先拿到我分他一半。”
解语花心里暗暗冷笑，冲阿七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朱先生这招玩得真好，煽动情绪，干劲高涨，等到进了墓见到棺材，保不准还没看到原石，心术不正的伙计们就自己先打起来——人人都想要那一半的原石。黄金有价玉无价，翡翠如意玉平安。真要打起来，解少当家早早打好了主意隔岸观火，尘不染身。
“得，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黑眼镜站起来拍了拍裤子，背起探险背包，又把朱先生手里的探路棍也一并收入囊中：“你们人多，借给我算了。”
“到了以后记得放信号弹，绿的安全红的警戒，不要搞混了。”解少当家合上手机盖打了个呵欠。
“您放心，对您小的一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突然附耳过来，声音压得极低，解少当家处变不惊慢条斯理的问他：“哟，你都有什么死法？”
“牡丹花下死。”
解雨臣就笑，也不说话，扬扬下巴示意赶紧出发。
黑眼镜突然觉得自己这十年也没有白等，不对，等得是双向的，自己这十年没白想。解少当家值得想十年甚至更久，这么说有点小矫情，没关系，黑眼睛不在意。
解雨臣太聪明，处世圆滑，步步为营。黑眼镜回头能看见他那双略微上挑的狭长眼睛半眯着，就浸在漆黑的夜色里，寒凉四溢。他事事都料到，然后作壁上观，片叶不沾身。
一个人如果什么都看透会很无聊，黑眼镜有点不靠谱的想幸亏解少当家没有看破红尘出家为道，从此青灯黄卷了此残生——也不可能就是了，他就是看破了也得被解家栓的牢牢的。
寸头一言不发的走在前面开路，秉承沉默是金的优良传统倒是很有张家小哥的风范，可惜技术差的远了点，比如劈圞开挡路的枝条，那小哥一刀下去基本上就是形势大好一片光圞明，寸头一路砍下去着实有点累了。
黑眼镜招呼两人在河边坐下休息，营地看上去很整齐，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并没有野兽出没的痕迹。篝火都还燃着，黑眼镜走过去拣起两包扔在地上的烟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哟呵，还是白三五。”
看到黑眼镜冲自己抖烟盒两个伙计忙不迭的摇头，寸头开口讲了第一句话：“拿死人的东西，黑爷您……”
黑眼镜进山带的烟早不够了，刚刚抽的是最后一根。给前辈买的白万本来放在箱子底的，黑眼镜埋到老夫圞妻家梨花树下去了，景色好人也淳朴，是个好地方，前辈会喜欢。这会儿烟瘾又犯了——不要指望一个单身男人没什么坏习惯，如果真没有那恭喜你找到了好男人。虽然黑眼镜是个好好先生（隔壁王太太王先生小王同志全票通过），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看看电影抽抽烟喝喝啤酒，黑眼镜自我感觉都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拿死人的东西怕什么，一直干的不就是这营生么。黑眼镜毫不在意的就着篝火点了一根，顺手把剩下的都揣进兜里，省得浪费。
也不能说两个伙计怂了，毕竟是自己兄弟，都一个锅里吃过饭的，人还没凉透呢就琢磨着瓜分遗物，再怎么说也有点过意不去。
黑眼镜一屁股坐在篝火边先前留下的石头上，慢慢吞吞的抽烟，一脸神神叨叨的笑意，寸头不得不转了脸少看他。
“我说哥几个，听过水鬼吗？”
长江沿岸水系繁多，关于水鬼的传说举不胜举。江淮之间流传甚广的版本便是水鬼投生，惑人而食。说是投水自杀或意外致死的人，会久久徘徊在生前淹死的地方阴魂不散，要投身轮回只能拉个人垫背。这些不散的阴魂就被称为水鬼，他们常常潜伏在水边，或引诱或强迫别人落水当自己的垫背，求得托生。
水鬼又有一说叫水猴子，说的是两个村妇去集市赶庙会，晚上回家一高一低跌跌撞撞的走在溪边，突然一个惊呼出声，后面那个被挡着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前面的同伴就不见了踪影。村妇吓坏了，抖抖索索丢了篮子拔腿就跑，边跑边胆战心惊的回头看了一眼，河岸边一团黑影，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直直盯着她。
这村妇回家之后就生了病一直卧床不起，神智也不清醒，问什么都不答，只一直念叨溪边溪边，问她又说不清哪个溪边。村里有个老人见多识广，家里人请来给看了眼。村妇正歪在床上抠墙缝，老人望了眼便下了定论：“定是着了不干净的道道儿。”另一个失踪村妇的家里也是急得不行，两家一合计，纠集了人手请了老人沿路找回去，老人指着溪边一块巨石说就这儿，天黑了把它掀开。
两家人虽然诧异却也还是照着做了，挨到天黑吃了晚饭，老人端出早已准备好的黑狗血，念念有词绕着巨石走了两圈，把村人的小儿子唤来在手上划个口子滴了两滴血滴子进去，说是童子血加黑狗血至阳，呼的一下兜头全泼到巨石上。接着以不逊于年轻人的身手把盆一扔，喝一声“开！”
一群青壮一拥而上，喊着号子开始撬压在巨石下的竹竿。那巨石日日被山溪冲刷早已松动，不到一刻便被撬开，显出底下一个深洞。众人打着火把往下一照，两具尸骸，靠边一个正是那失踪妇人，已被啃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勉强靠服饰辨认出来，家人哭得呼天抢地。旁边却是一个毛发浓密的怪物，一张猴脸狰狞不已，头盖骨生生裂开，倒像被什么物件当空一击。事后摆酒为老人庆功，问及缘由，老人推说天机不可泄露，后来酒后失言，道是山中精怪作祟，那毛发浓密的怪物便是水边常有的水猴子。
白板——握刀的瘦子，长了张小白脸被戏称为白板，闻言微微挑眉道：“听倒是听过。说是三峡工程还没有开建的时候，两岸人大多靠捕鱼为生。当地人会驯养一种水毛子，学名水獭。这种动物极有灵性，类似于江南的鸬鹚，捕鱼的过程也都差不多。”
水獭在全国各地几乎都有分布，野生水獭常常把下河游泳的小孩拖到水底，农人迷圞信称此为水鬼作祟。鸬鹚也叫水老鸦，是水鸟的一种，水性极好善于捕鱼，被驯养后渔民会在它的喉间卡一根铁丝，防止它吞鱼下肚。
黑眼镜弹了弹烟灰示意白板继续。
“有个渔夫撑着船带家里驯养多年的水毛子出江捕鱼，放那畜生下水后迟迟不见回来，等的渔夫心急如焚，又因为水毛子就是渔民家里的摇钱树，只得在船上苦等。三天以后那水毛子爬上船来，已是伤痕累累，口中空空。那渔夫哪顾得了这些，连日等待早已怒火中烧，抄起船桨一下便将水毛子当头敲死。你道怎的？”
“怎的？难不成浮上来条大鱼？”黑眼镜语气调侃。
“确实浮上来一条大鱼，几乎有千斤重，没有尾巴也没有鳍，原来那水毛子孤身无法把大鱼赶到船边，只得慢慢缠斗再伺机咬了它的尾巴鱼鳍叫它游不了自己浮上来。”
那边黑眼镜低低叹了声像是说了点什么，两个伙计坐的远听不清，也不知他说的是“人啊人”还是“命啊命”。
不过究根说来这“人啊人”和“命啊命”也没有什么大区别，总归都是叹。
黑眼镜拔出腰间的信号枪对空放了一枪，绿色的线条直窜上去老远就能望见。回头又把信号枪随手甩给寸头，笑说：“两位就在这里等着朱先生和花儿爷，我下去看看这水里有何方神圣。”说着竟然就卷起袖子走到溪边准备下水。
“黑爷不等等大部队？”
黑眼镜又是一脸神经兮兮的笑意：“早晚都是要下去的。据说不少水鬼都会幻化成美人模样，不如早下去。”
“下去多久了？”
“三十分钟。”
“没跟你们联系过？”
“还没。”
解少当家盯着流速极快的山泉看了会儿，又抬脚踢了踢岸边一堆衣服，“当啷”几声从口袋里滚出几个硬币，连带着个打火机。解雨臣捡起来一看，乐了：还是他娘的洋货，zippo。
解雨臣倒也不是不抽烟。生意场上花把戏多了去了，什么都得会一点。解少当家是个唱戏的，嗓子最紧要，能躲能避最好，实在必须的，陪着抽一支，死不了。
人家说唱戏的要人戏合一，劲头全用在戏上才唱得好。间或列举些名家旦角的例子，赞许德艺双馨云云。解雨臣当时十三四岁，旁人坐在那儿喝茶谈天跟他攀话，他也只是继续站着练戏，不答话，只听着。遇上感兴趣的听得仔细点，遇上不中听的，放放就从耳边去了。解雨臣不可能一辈子守着戏过，本色出演的话他觉得自己该画个白脸——解少当家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一般都有自知之明。
“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台上台下分不清——”二爷说到这里很有深意的顿了顿，也没再说下去，想起什么似的，点点头就让他下去了。
台上台下分不清。解雨臣知道后果，况且他也分得清。解少当家有时候自己都嫌弃自己过于清醒，他不冲动，也不易怒，凡事都会事先前前后后的盘算一遍。他好像从来就没有犯傻过，除却生不如死的青春期。夜深人静犯矫情，那晚在广西吴小三爷早早的睡了，解雨臣关了手机什么也没干，盯着他看。吴老板真累了，睡得特沉，也很安稳——换了自己解雨臣绝对做不到，高空万丈的同伴要是起了歹意自救都来不及。然而吴老板裹着睡袋就那么睡了，解雨臣轻声喊他他都没反应。相似的人要走不同的路，解雨臣想着想着就笑了：发小是痴傻，直肠子又仗义，可喜能遇上哑巴张。搁到自己身上，谁知道能不能再有一哑巴张再有一胖子王。所以解雨臣不能犯傻，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解九爷说这话可半点没有掩着锋芒。
那条河并不怎么深，但不排除是锅底的可能。所谓锅底，就是说河床的形状像锅，两边浅中间深。并且目测一般都是有差距的，一潭清澈见底的湖水能够模糊普通人的大部分感知，比如，会下意识的觉得只有没腰的深度，而事实上它可能有两米多甚至三米。
解少当家掂量了两下手里的打火机，面都磨花了。可以理解，倒斗的不是什么好职业，爬山下水的，没合同没低保没三险一金，风里来雨里去成了有钱黄了搏命。于是他蹲下去把打火机又塞到黑眼镜登山裤的裤兜里，赚钱不容易，小资本家得给予辛酸打工仔适当同情。
朱先生站在离河十米来外的地方抽烟，一根又一根，伙计们也都在河边三三两两的聚着，有几个伸了根棍子下去漫无目的的搅搅。棍子探到河中间的时候，突然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拨不动，紧接着一只手就从水里伸出来。几个伙计定下心神打着手电一看，却是那黑瞎子，还戴着墨镜，抓着棍子从河里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出来。
“哟，当家的这是帮我守衣服呢。”
解雨臣听他那戏谑口气就知道这厮没什么大事，抬脚把衣服踢过去。“先穿上，有碍观瞻。”
黑眼镜下水就穿了条四角裤，浑身上下都滴着水，一边抹脸一边把自个儿胳膊伸给解雨臣看：“工伤这是，有补贴不？”
一条狭长的口子，破了点皮，一看就是动物的爪子抓的，被水泡得有点发白，不深。解少当家笑说补贴没有奖金可以有这儿不差钱，回头招呼阿七给他打了针狂犬疫苗。
黑眼镜坐那儿装模作样龇牙咧嘴说疼疼疼，解少当家不搭理他，喊到最后他自己也憋不住了，又开始神经兮兮的笑。
“黑先生下去这趟有什么收获？”
黑眼镜指了指白板：“说的靠谱，就是水獭。”
“水獭？”
“对，好几窝，有大有小，会拖着你往下跑，越挣扎拖得越开心。”黑眼镜拾起自己的T恤衫马马虎虎的擦了擦头发，“还有件大事，奖金没给错。墓就在底下。”他虚指了下河心，扯过自己的包翻备用衣物。
解少当家看他翻着翻着居然翻出条一模一样的四角裤，笑得眼睛里都亮晶晶的：“您真是深谋远虑。”
“我这是为打野战做准备。”
他两人声音放得低，朱先生和一帮伙计又正在揣摩那河床构造，没人听得见。
“早晚有机会。”
河宽五米左右，河岸生着许多灌木，时节正是初春，那灌木丛虽说不上疯长却也够呛，换了夏天估计蹿成密密麻麻的一窝子，看着心里就发毛。黑眼镜是清开了一条小口子下河的，口子笔直对着营地的篝火。湿漉漉的脚印延伸到篝火旁边就停了，始作俑者架着幅黑墨镜，坐在解少当家对面抽烟。
“这种情况下，你是不是看的更清楚？”
“可以这么说。”
解少当家半垂着眸，不知心情很好地在哼些什么，轻轻松松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紧张不担心也没犯嘀咕。“那倒是挺适合这活计的。”
黑眼镜叼着烟咧嘴笑了：“我是只能干这活计。”
“也对，”解少当家笑笑，瞥了眼反光的黑色镜片，“残疾人，不容易。”
“我们这样的出去了人家公司不敢要啊。您说要是进了小公司皮包公司传销公司，再给弄一本传销圣经洗洗脑子，赶明儿说不定咱们还能碰见，搁天桥上我给您推销产品。”
“就你这样的传销组织也不要你，影响业绩。”
“要不我愿意趟浑水啊，讨口饭吃呗。”
黑眼镜满口火车跑得轰隆隆，纯是逗乐子当不得真，解少当家眯起眼睛盯了他一会儿，笑说：“早知道黑爷这么辛苦，开个条子，我养您。”
良禽择木而栖。老解家要是去收伙计，说不定约人家看看戏喝喝茶，官场话套一套，行里话聊一聊，工钱怎么算，条件怎么开，也就一清二楚，两边满意，没那么些枝枝节节的缠来绕去。解家在收伙计上向来谨慎，自家带的伙计，手脚利索用起来顺心，哪个稳重可靠哪个脑子灵活，当家的心里都有谱儿。商人重利，商人也重信，藏头缩尾的微末把戏，解家的声名做不起了，就得找个人来做，眼下这黑瞎子倒是个十足的好人选。请这厮喝茶看戏逛园子，解少当家看出来了，浪费。跟他套场面话就更是浪费，没准儿他跟你装傻充楞耍糊涂，不成反而堵了后路。
“您可真是个知冷知热的好东家。”黑眼镜一脚踩灭烟头，低低叹了口气。“您看咱们单干惯了，跑堂的命，摊上好东家都不知道怎么消受了。”
怪可惜的，黑眼镜想。解家的伙计待遇挺好，据说逢年过节还有节礼红头。但是不适合他。黑眼镜安定不下来，倒斗的人要么死在斗里，要么死在人心上，颐养天年安然逝去的少之又少。再一个，黑眼镜是真怕自己受制于人。
那天晚上在景洪，都是真话。黑眼镜已经摊牌了，解少当家信不信，认不认，考虑不考虑，得他自己拿主意。当下这情况很明白，解小九爷还在试，他们都不是容易信人的人——甚至不怎么信人，黑眼镜可以理解。去到解家做个挂名伙计，说起来没什么，可他就是觉得不妥。受制于人受制于心，去了心甘情愿给人当枪使。回头解少当家一杆黑枪使了些年送他一帖子说我结婚了欢迎你来，人间悲剧。
解雨臣还是笑笑，表情里什么端倪都没有，笑得薄薄凉凉的一层，跟霜一样覆在脸上，扒不下来看不通透。
“您看我这样的，”黑眼镜指指自己鼻子尖，“工作不稳定工伤没地儿报，社保劳保医保什么保都挨不着，见个老鸨还得给钱，我哪能祸害人家黄花闺女大好青年，我这良心上都过不去抹不直。我就有间破房，长沙市中心；有辆破车，开着能跑，养您养得起，保准养得舒舒服服妥妥帖帖。”
他说起来像玩笑，又不是全然玩笑。火光映得脸上的棱角都柔开了，笑着在等一个答复。
解雨臣低低笑了一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俯身勾住黑眼镜的肩膀，就是男人和男人的那种勾法。
“您要真是有这心，”解雨臣笑得意味深长，眼睛里火光一跳一跳的，“干，我干您；做，我做您。”
黑眼镜反手扣住他搭在肩上的手，转头顺势就想连人一起按在地上。他动作快，解少当家也不见得慢，劲力上虽然不占便宜，技巧却灵活得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腕关节松了下右手就脱开桎梏，紧接着一个手刀劈向黑眼镜的后颈，连眼睛都不带眨。
贴身缠斗斗得就是灵活，先发制敌擒贼擒王。黑眼镜左手凭感觉格住向着后颈来的劲风，沾衣发力，连消带打，忌惮解少当家又使关节松动的老招，直接就箍着肘关节去，还未箍紧就觉得眼皮底下一道寒光削过来，下意识就松手退开。
打到这个份上谁都不是闹着玩儿的，黑眼镜不否认自己下了狠手。解少当家冲他晃晃手里的短刃，像是把式样古朴的匕首，没瞧见他怎么翻手，那匕首就又不见了。
“我听说缩骨得打小练，疼着呢。”
解少当家脸不红气不喘，只说“接着”，隔空扔了个银白物件过来。黑眼镜下意识抄手接了，居然是自己裤兜里的打火机。
“是疼。可小时候疼了，大了才不至于连打火机都保不住。”
黑眼镜知道他吃味自己刚才话里的浮浪调调，只得讪笑。解少当家看似是个好相与的人，圆圆滑滑通通融融，内里实则刚得很，性子强心气儿高，容不得别人污。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最公平最清楚，谁也不欠谁。
他又觉得解雨臣是把好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是不是一定要下水？”
“必须的呀花儿爷。”
“我也得下去？”解少当家眼睛一眯，总觉得话里有鬼。这水下面只有黑眼镜一个人下去过，不得不防着他拿腔捏调借题发挥。
黑眼镜还未作答，朱先生已经神色轻快地走过来，扶着自己的眼镜腿儿特实在的问他：“下面怎么样？戴眼镜看得见不？”一边摆出他知你知我知我不讲的得瑟眼神，挨个儿把黑眼镜和解少当家扫描了一遍。
黑眼镜笑得讪讪，解雨臣衣衫不整（较之平常。朱先生眼尖总盯着些枝细末节），朱先生是越看越觉得此行不虚人生无憾，越看越觉得一百个得意一千个得意。天窗大敞话作明讲，朱先生怎么可能平白无故递消息给黑瞎子，他就是想看看解小九爷解少当家吃瘪。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降他的物呢？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道呢？朱先生有一阵子快想疯魔了恨不得自己就去修仙拜佛做钟馗。不管他用什么法子，解少当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从不手软。
南京古玩那一窝子，以朝天宫为界。多少白手起家的都是从朝天宫红门楼外边儿摆地摊开始，练眼力练脑子，最后有了自己的铺子自己的客源自己的名声，再从朝天宫搬出去。混好了就给人家挪位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同行们好歹都攒着点香火情。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老一辈做古玩的每每巴巴的横穿了半个南京城回来瞧两眼，摊挨着摊的都是生面孔。时间再倒退几十年，字画瓷器玉石篆刻分门别类，大件儿的小件儿的都还有个样子，就是仿货，做出来放外头标价卖的也是拿得出手的东西。说出去，朝天宫南面第几家北面第几家，还有人认牌子。现下不同了，真古玩难做，世道也变了，当年靠着古玩发迹的，要么改行另谋财路，要么开间小店有聊胜无，再往朝天宫一站，还有人摆地摊，年年还有个号称古玩集会的热闹事。谁去？真正这行的没几个去。转几个摊子就知道了，全是假货，偶有真的品相也不算好，年代近做工糙，卖不上好价钱。连那假货做得都不够诚心，跟批发似的，这个摊子有的，没走几步就遇见个一模一样的，印着主席头像背景红旗招展，还带冰裂纹，假都假的敷衍。
那天阳光明媚云淡风轻，朱先生照例陪老爷子在朝天宫转悠。说起来朝天宫也是有历史的，真要仔细算，吴王夫差的时候就有影子了，名字也多，唐代叫太清宫，五代又在原地建过紫极宫，接来下宋代元代，改的名字不下五个，到了月牙脸朱元璋的大明，赐名朝天宫。老圞爷圞子脾气怪，自打过了五十岁，日常爱好就添了条故地重游忆当年。游就游呗，还不高兴一个人，非得揪着自己儿子。朱先生要说不呢，老爷子就生气，手里紫砂壶一放，开口便是“小炮子。”
老爷子跟往常一样走过了侯家桥，在十字路口右拐过一个公共绿地走进朝天宫标志性的红门楼，接过朱先生提着的水毛笔在地上写了会儿字。朱先生记得清楚，那天心情好，写的《岳阳楼记》，写到“此乐何极”，坐在后面一直玩手圞机的粉红衬衫突然冒了句“旧知山寺路，时宿野人家。借问王孙草，何时泛碗花”。朱先生只当这小子诗兴大发，没做声，他家老爷子却一下没了笑容，转头没头没尾的问他：“我的茶壶呢？”
朱先生这才意识到出了岔子，老爷子一向茶壶不离身，写字时本该交由自己拿着，就这几个字的空当，茶壶不见了。
粉红衬衫笑说阿七来给老先生看茶，就见他后头转出个其貌不扬的寸头，一双眼睛雪亮的，端着个托盘，盘子上就是老爷子用惯了的瓦当壶，壶侧还有那个看熟了的款。边上细心的放了个白瓷小碟，碟子上三块鸭油烧饼，一闻就知道是老韩家新出炉的。
阿七直接将托盘送到老爷子跟前，朱先生就看见自家老爹稳了脸色，喝茶吃饼，跟那粉红衬衫不痛不痒的聊了两句，谢过走人。
“爸，那小杆子写的什么诗你一听就知道？”
“写个屁！小炮子你给我记好了，唐朝皇甫冉的诗，讲的就是雨花茶！”老爷子抬手给他一个暴栗，“我告诉你，那壶里的雨花茶都是新泡的，还是我最常喝的那种，回去你不把内鬼逮出来，你这个小子就是吃白食的。跟长沙解家的少当家连云泥之别都不是了。”
朱先生一边捂着头说是是是，一边接着十万个为什么。“那您说解家这少当家的来干什么？
南京和长沙隔得挺远啊，再说了他们不是早跑到北京去了么。”
“你除了吃喝玩乐你还懂什么？无事不登三宝殿，登了还给下马威，你就学着吧你。少鼓捣那些石头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解少当家是来请老爷子出面夹喇嘛的。当天晚上就来了，一共两个人，他和白天那叫阿七的伙计，带了三斤新茶两瓶茅台，不着痕迹不卑不亢的先把老爷子夸了一通。
怎么说来着，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笑脸人白天战绩晃得眼疼。老爷子说不得不，让朱先生跟着一起去。那斗险，折了大半伙计，带上来的东西油水十足。斗里好几个血粽子，他们撤得慌张又赶上山体滑坡，发生过什么都既不清了，只能说自己命大。朱先生醒来第一眼望见的是医院的白吊顶，第二眼就找到了旁边床上还在睡的解少当家。
解少当家伤得比他重，不然不会还没醒。朱先生摸到床头的水果刀，刀背抵着解雨臣的脖子。
解少当家一下就醒了，伤得确实重，手动了两下没抬起来。朱先生说都是生意人，我们对半分，这是我该拿的，你同意就眨两下眼睛。解少当家照做无误，嘴角还能扯出个虚弱却着实自得的神气笑意，看得朱先生心里发虚，三步做两步老老实实躺回自己床上等着老爹派人来接应。
那时候就输了，朱先生只是没想到老爷子年轻时的玩笑之举能扳回一城。老爷子对外都说自己姓朱，一开始是化名用得方便，后来用得长了大家都以为他姓朱，老爷子也不去辩驳。这下无心插柳柳成荫，朱先生夜半发短信过去说我不姓朱，你要是跟我夹喇嘛我就告诉你我什么。解少当家打回去说成，你说。
“辛渐。《芙蓉楼送辛渐》的辛渐。”
“就那个‘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的《芙蓉楼送辛渐》？”
“对。”
对面笑了好一会儿，然后挂电话了，紧接着来一条彩信，发件人解语花。是个电圞话薄名片的截图，很清楚两个字：辛贱。
小炮子。解语花个小炮子。
朱先生又在心里给钟馗上了几柱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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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连环（《盗墓笔记》同人文/黑花 完结）
由 Dr_van 周五 八月 12, 2011 7:13 pm
瞧见他二人这幅模样朱先生特高兴，其实真错了，人家清白着呢。退一步说，就算人家不清白，先买票再上车又怎么的了？解少当家商场上晃悠那么些年还在乎这个？朱先生一错在估计错了解少当家的承受能力，二错在估计错了黑眼镜的脸皮薄厚，三错在正在兴头儿上错看了情势。
解少当家现在人站在这儿，谁带来的伙计谁用得舒坦。
“有其他路倒是真的，不用下水。”黑眼镜摸了摸鼻尖回忆。“我下去后跟着水獭沿边摸到水獭洞，半人高左右正常体型都进的去。里面气流是活的，估计接着墓室。我琢磨着下去太久了就没细看。”
解少当家就笑，眼风锐利的瞥了下黑眼镜和朱先生。“水獭是水陆两栖动物，习惯把食物储藏在水中。黑爷和那俩伙计若是碰巧撞了它们的粮仓，”解雨臣虽然视线投向河心，话里的意思倒是只在他二人身上打转。“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怨不得人家。”
朱先生不以为意的听着，突地掐掉自己手里燃了一半的烟，细长眼睛亮得放光：“水獭巢穴多选在堤岸的岩缝中或树根下，尤其喜欢生活在两岸树木繁茂的溪河。沿着河岸找，直接挖下去，根本不用下水。”
几个伙计听黑瞎子比划了大概位置，砍刀一抄跟推子一样把那块区域推了个平，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哼哧哼哧也就开挖了。河边土壤连年被河水冲刷，非常松软，为了防止塌陷，伙计不得不放慢了挖掘速度，小心翼翼地将翻出来的新土堆在一旁。
朱先生蹲在河边看着几个伙计干活，心里还真有点不踏实。按照经验，下一个油水十足的斗，却只损失四个劳动力，好像也太划算了点。挖通水獭巢穴，顺着摸到墓室……唉，要不怎么说贱呢，幸福来得太突然朱先生不太敢接受。
“听。”
朱先生给解少当家突然一声骇的就差没歪到河里去。“你又干什么？”放羊的孩子这把戏解少当家玩过了，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朱先生对解少当家的话多多少少都打折扣，还不是小折扣。
几个伙计也都停下手上的活，看一眼解语花，再看一眼朱先生，表情登时变得高深莫测意味深长起来。
“你搞到的枪有几发子弹？”
朱先生还真纳闷了，这没头没尾的什么问题。但毕竟也是老手，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身边有东西，定了定神长出了口气。“商人墓，有口好棺材就算家底子厚了，这朱老爷子也是防着别人觊觎他那些金银财宝才建的墓室。他再有钱也到不了富可敌国的地步，何况把墓修在山里劳神费力。我就弄了一把双筒猎枪，十几发子弹。我们小本生意比不上您家大业大，花儿爷您可省着用。”朱先生一边说一边调匀自己的气息，说得越多他整个人的状态就越好。说到最后的时候虽然仍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没动，面朝解少当家和黑眼镜，但反应能力已经达到了他自己的最优状态。
黑眼镜脚边就倚着那把双筒猎枪，闻言就要伸手去够，半途又放下了，对朱先生幅度极小的做了个潜水手势。
——后面。
那黑瞎子笑得一脸神经兮兮，生生晃人眼睛。朱先生看得心窝子里一团火，奈何这种情况下一动都不能动，真真正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用看黑眼镜的手势都知道后面有东西，倒不是开天眼——一个凉飕飕物件贴你脖子上，你也知道。
距离太近了，拿枪打指不定擦到眼睛。双筒猎枪的设计本就存在准头不好的缺点，这一枪下去，打死了好说，要是再把朱先生打的怎么样了，真说不清。黑眼镜倒不担心这个，问题是他手刚向枪把挪了一点，那条蛇就张开了嘴露出俩小尖牙，神气得跟什么似的。
“老板，是条竹叶青。”
竹叶青是种通体碧绿的小蛇，长江以南分布极广。因为蛇毒属于血循环毒，因此也有五步致死一说。事实上如果抢救及时，几个小时之内送医均无大碍。且不说易武镇小没有医疗机构，就是有，一行人连夜出发走到河边，少说也过去了四五个小时，被咬了不是闹着玩的。
“你看清楚了？三角头，焦尾巴。”
竹叶青极易与无毒的翠青蛇弄混，两者皆是碧色，不同的是竹叶青尾部呈焦红色。万一把翠青蛇错认成竹叶青，这玩笑开得可真有点大了。
“老板，真的是三角头。”几个伙计站在原地，都在河边看不见朱先生背后，生怕那蛇想不开咬一口，这趟活就算白做了。
伙计们那点花花肠子还没绕完，就听见落水声，朱先生不见了。他本来就是蹲着的，又在水边，一个倒翻自己就下去了。
“老板？老板！”
水里混得很，什么也看不清。朱先生带来的伙计一下没了主心骨，抓着铲子愣在那儿，反应快的，抄起棍子就往水下探。
解少当家低笑一声：“这小子倒晓得利害了。”
黑眼镜听他这话也猜到个大概。解少当家动手和自己动手在外人看来是一个性质的，人情都欠给老解家，还也得还给解雨臣。朱先生既然不想搅北京城里的浑水，自救无疑是最好的出路。
“他要是上不来怎么办？”
“就地解散。我的伙计跟我走，他的伙计我不管。”解少当家站在河边望了两眼，不疼不痒的又说：“天都亮了。”
深山密林阳光难得的很，黑眼镜顺着那条山溪汇成的河往上看，红日头颤颤巍巍的爬到了山顶上。诗人黑眼镜正准备搜罗两首诗来纪念纪念朱先生，朱先生已经往岸上蹚了，一手捏着那条竹叶青的三寸，一手捏着自己的眼镜，落汤鸡一样走上岸。
初春的河水凉的很，朱先生冻得嘴唇都发紫，抹了把脸把眼镜戴上了，一屁股坐到火堆旁边连打了几个冷颤。他是个商人，平日里玩玩石头看看店，身手虽没放下，到底比不上常年倒斗的。黑眼镜下去是没事，朱先生下去可真冻得够呛。
“休整一下吃个早饭。一会就下去。”
“那玉对你就这么重要？”
“黑先生，一行人说一行话。那是我看过的最好的一块玉了。”
通体碧绿，水色清透。看过第一眼就再也忘不掉的好品相。
“你看过那块玉？”
“一点点。”朱先生比出一个指甲的长度，“人家也是无意中得到的。”
“怎么不全弄出来？”
“弄不出来。那整块玉都被嵌在棺材里了，他只能把边角掰下来。”
“嵌在棺材里？”
朱先生突然神神叨叨的笑了笑。“我打赌你一定没见过那样的棺材。”
棺材，也叫四方块，黑匣子，逝者安息处。自古以来就以楠木梓木为贵，金丝楠木棺材已经是很高的规格，跟现在的顶级奢侈品没差。黑眼镜按灭烟头，话倒没怎么往心里去。倒斗的营生做了这么些年，什么样的棺材没见过，木的石的玉的，式样能编出一本书。
古语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当院不栽鬼拍手。”桑连着丧，不吉；柳连着溜，失财。鬼拍手便是杨树，杨树遇风叶子会哗啦哗啦的响，如同鬼拍手一般。民间还有五鬼一说，即柳，桑，槐，大叶杨，苦楝。槐表征升官发财，因而屋后不栽槐，否则挡了官路。而柳枝常被用作送殡的哀仗，也应了后不栽柳一说——怕绝后。北京人也有“桑松柏梨槐，不进府王宅”的说法。但事实上，这几种树基本都可以做棺材，甚至根据风水理论，柳树是阴柔之物，可以用来挡刹。
什么样的棺材是脱了木石玉的？朱先生话说的真托大了。
一行人喝了点水，就着分吃了压缩饼干，然后白板从包里掏出一段腊肉挨个分了几刀。朱先生笑说你小子什么时候改行当君子了，还梁上的。小白脸伙计嘿嘿笑了两声说给钱了给钱了，压在灶台旁边呢。
解少当家坐一边紧自己的系带靴，漫不经心地瞄了两眼正在把洞壁夯实的伙计。黑眼镜这下算是看清楚了，他有一把薄刃匕首是贴着靴筒的，但显然不是刚才那把古朴式样的，靴筒里就是普通匕首。
“云南天气鬼的很，一片云飘来就是一场雨。万一下雨河水涨起来倒灌进洞，除了水獭，我看咱们哪个都别想安逸出来。”
“少当家的真是做足了功夫，不枉我这抽头钱。”
解雨臣笑得连眼尾都挑起来：“我七你三，装备你的，玉石你的，好说好说。”
“当家的行情这么好，要不打头给我们壮壮胆？”
解少当家抬腿踹了脚黑眼镜：“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那黑眼镜一脸的笑意无所谓似的，哼哼着不知名小调只装模作样喊一声少爷的身子跑堂的命，话一出口，真少爷真跑堂统统在后面笑开了。
解少当家走在中段和朱先生挨溜儿下去，那洞壁被铲背夯得光滑，手撑两壁略一用劲就能直接下去。底下是个狭窄的扁圆天然洞穴，得趴着走。水獭洞穴鱼腥味极重，地上也湿滑，前面人一停，几个伙计差点叠了罗汉，就听见黑眼镜的声音闷闷传过来：“找到墓室通风口了。”
通风口多是铁栅栏封死的小口，四十公分×三十公分，狮子山出土的汉墓就出现了多个通风口。水獭洞穴进过水，铁栅栏泡的都酥了，被黑眼镜三下两下掰开，半是玩笑半是正经的叹了口气：“我说当家的，这通风口估计也就你进得去。”
条石砌的墓室，框框角角都死死的，着实结实，也真就解少当家缩了骨头架子进得去。
“朱先生，你那朋友怎么进去的？”
朱先生被鱼腥味熏得脑仁子疼，扶住了眼镜直滴汗。“盗洞，看看周围有没有盗洞。”
前面伙计手电筒的光晃了晃，喊了声没有。
“不管怎么样盗洞都要打到墓室里的，我先下去看看，然后告诉你们从哪个方向走。”
“下去后给信号。”
解雨臣拨亮头上的灯含糊的应了一声，速度很快地贴着洞壁越过前头的伙计，掰了两根冷光棒从通风口扔下去，底下传来东西落水的声音。
墓室进水了。
解雨臣就着灯光眯眼看了看底下，两根冷光棒早不见了影子。
“底下积水深得很，我先下去，回头把包给我。”
黑眼镜往旁边挪了挪方便他施展，就见解少当家从包里抽出几节棍子连在一起，一头向下伸进墓室，一手握了棍子，没见怎么招呼就从通风口滑下去了。
解雨臣在底下骂了句娘。
“花儿爷，底下怎么样？”
黑眼镜拽着他那包，听解雨臣骂了两句带娘的，好像确实有点气急的味道，笑得更开心。“花儿爷，跌着没啊？”
解雨臣没搭理他，直接把棍子从通风口探出来：“包。手机也送下来。”
“花儿爷，我手机没俄罗斯方块。”
“凑乎着玩，快点。”
黑眼镜耸耸肩，认命一样把手机塞到包里顺着棍子给滑下去。“花儿爷，我那贪吃蛇记录您不能删啊。”
棍子上的力道突然松了大半，包放上去后整根棍子几乎要直接沉到底下。黑眼镜扒在旁边略微低下墨镜看了，解少当家坐在一块突兀出现的狭窄平台上，看形状倒是和棺材板像了个十足十。
原来那墓室底下全是水，非常浑浊，常人根本看不清楚。解雨臣在上面把棍子撑到墓室地面还没有什么，等到棍子上吃住了解雨臣的体重，解少当家立刻就觉得不对了。
水底下有什么活物擦着棍子游过去了。
到底是练家子，解雨臣身在半空急急扫了四周，紧跟着反踩墙壁，一脚踩在墓室唯一一块没有水的突出平台上。那平台不知虚实，解雨臣这一脚还是留了劲的，也幸亏留了劲，否则自己就得给自己的反力冲下水。
那平台常年不见天日，又挨着水，生了厚厚的青苔，抓都不一定抓得稳。解雨臣踩上去差点失衡，登山靴本来就有防滑的作用，解雨臣又是错开了站的，就这还是不够，最后解少当家不得不用匕首狠狠格在平台边缘上。
入手的震感显然不是石头能带来的，解雨臣站定了细细刮开一小片青苔，着实有点哭笑不得。
见过石棺，见过玉棺，见过木棺，就没见过有人用陶瓷做棺材。
这算是可以解释为什么当年下去的土夫子没把棺材带出去——根本就不能拆，一拆就是伤筋动骨。
解雨臣找了个稳固的姿势，抓稳棍子收下了黑眼镜送下来的包，为保稳妥翻出双橡胶手套带好了，清干净一片青苔老老实实坐下玩贪吃蛇。
狗屁墓室。就是个匣子，除了个通风口，墓主根本就没有留一条路。积水看来也是故意放进来的，只砌了个高台放棺材，水里面还有活物，用心之深纤毫毕至。
墓室左边墙上有个以前开的盗洞，解雨臣打着手电筒估计了地面方位，上面那黑眼镜又问：“花儿爷，你坐在什么上了？”
“棺材板。”解少当家低笑一声，“盗洞就打在水獭洞范围内。阿七，你带着伙计把这洞从前往后捋一遍。”
解家的伙计一个个好像都是照着张家小哥的模式发展，从来不问为什么，当家的说是从前往后就是从前往后，连眼睛都不带眨的。朱先生让几个伙计跟着一起去了，挨到通风口旁边等信儿。
“怎么样，有壁画么？”
“没有，光溜溜的。”解少当家扬了扬手机，“话说在前头，这地儿勉强坐下三个人。去掉我一个去掉黑瞎子一个，就只能你下来了。”
“我这身手下去添乱。”
不用想都知道解雨臣在底下眯了眼睛冷笑。
“斗是你的斗。至于开不开这个棺材，会不会弄坏里面的东西，还是要你下来拿主意的，朱老板。”
解少当家摆明了是防着他，既不能让他在上面吃独食，又不能让他不出力。朱先生拧开水壶喝了口水，没说话算是默认。解少当家这些个手腕，几年前他就领教过了，想忘也忘不掉，不用再次改造。
黑眼镜的贪吃蛇玩到了100分，这个成绩太逊色。
或许他的眼睛不允许他长时间盯着手机屏幕，或许他只是刚好失去了兴趣。让他这种人燃起兴趣很容易，失去兴趣更加容易。解少当家毫不费力的玩到99分的时候觉得自己有点玩不下去，无论如何，墓室都不是一个好的游戏场所，不光红二爷没有教过，解九爷也没有教过。
最后他结束游戏，在排行榜翻着输入法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自己的名字输进去。
第二名：解雨臣 99分
是个吉利数字，解少当家在暗中淡淡的笑了。
长长久久，来日方长。
一束灯光从盗洞照进来直直打在对面墙上，朱先生刚把脑袋探出来张望了一下，就又缩回去了，声音听起来沉沉的。
“花儿爷，不玩手机了？”
“不乐意玩，嫌弃。”解语花确认了平衡往盗洞的方向挪了挪：“朱老板，这儿全是水没有落脚地，你还是搭个板子进来说话。”
盗洞里传来几声厚重的摩擦，一长条狭窄的木板子就从朱先生头上推过来。朱先生抬住了板子的后端，前端直接架到了棺材上，被解少当家两把匕首穿透了握着刀把扶稳，跟着朱先生就踩着木板过去了，准确的说是爬过去，站着板子吃不住劲。
“这洞带拐弯，我们在上面不得不扩大了一圈，要不板子进不来。耽搁什么没有？”
“能有什么事。”朱先生连人带板子得有二百来斤，解少当家虎口都磨得生疼，甩手就让朱先生接替了。“水里有活物，你那枪带下来没有？”
“在我包里。”黑眼镜同样靠那木板子过来。人家是真踩，一点都不跟朱先生客气，好在他走得快步子大，不知用的什么法子那板子居然没断，这也还真够呛，活活塌了一层皮，叫玉匠嘀咕了好几天的“小炮子。”
“我还不知道水底是什么。”解少当家已经挨到了棺材板的最边上，三个人都是蹲着的，重心低容易掌握平衡，一排望过去像电线杆上的麻雀似的。“可以确定的是很有攻击性。”解少当家指了指自己脚边的棍子，清晰可见的几条划痕。
“尖牙利齿，力气惊人。冒险下去代价会很惨重，显而易见。”解雨臣意味不明的弯了弯唇角，“脾气也不好。”
“当家的试了多少次？”黑眼镜抱着拆开的双筒猎枪开始组装。双筒猎枪上弹快射速高，弥补了准头不好的缺点，同时后坐力又比较大，相比两个并不以力量见长的同伴，特别是在滑溜溜的陶瓷棺材板上，这枪只能黑眼镜开。
“很多次。”解少当家把手机递给黑眼镜，“不好玩。”
没猜错。黑眼镜的眼睛就是为了黑暗而生的，在这里装枪根本连照明都不用，零件就像长在他手上一样服帖。
“那是，手机哪有我好玩。”
“黑爷是好玩，可惜玩不起。”
“哎呦您这是什么话，倒贴着陪您玩，您要不待见我还空虚呢。”
他两人说话的当口黑眼镜已经装好了枪，特骚包的把弹夹一合，咔哒一声脆响。解少当家点头，朱先生拉稳了板子黑眼镜端好了枪，解少当家又把棍子伸到水里去了。
刚下去还没什么动静，解雨臣握紧了棍子防止脱手，下一刻就差点被突如其来的拉力拖到水里去。这水底下的东西也真成精了，不咬了，逮到就拖，拖到水里是死是活全算它的。
指望解少当家下去跟它肉搏？冷笑话不带这么编的，下去了能不能上来，解少当家一点底都没有。那东西发力快解雨臣反应也不慢，毫不犹豫地就松了手，然后就是啪啪啪的扫射声，黑眼镜一梭子子弹全是跟着棍子摆动的方向去的。他在上面打得爽后座力也受的多，解少当家丢了棍子一扭头半个身子都悬在外面，正好借着那外力推他，黑眼镜往后退着解少当家就在后头帮他借力消力，子弹打完了黑眼镜位置没怎么变，解少当家也刚好重新站稳。
“也不知道死绝了没有。”
朱先生空出一只手打开狼眼手电，满墓室的火药味直冲鼻子，就见那原本就浑浊不堪的水面上慢慢腾腾翻出个枯木头一样的诡异东西，再细看看，有眼睛有嘴的，居然是条足有一人多长的大鱼。
“鳄鱼好像不长这样啊。”黑眼镜搓了搓手。
朱先生也没心思好奇这种关头黑先生还戴什么墨镜，只顾着看鱼。
“这……这好像是雀鳝。”
“哟，朱老板在家看了多少集《动物世界》啊，这都认识。”
朱先生压根没了跟解少当家抬杠的心情，一鼻尖的后怕汗。“真是雀鳝，有毒。南美洲的雨林里才有这种鱼，怎么在这里也会出现？”
“墓室里的是活水。”黑眼镜指了指正前面坚实的青石墙壁，“这墙肯定留了口子让水流通。”朱先生闻言赶紧看了，确实是，水流在那里的流动很快，但仅仅止于波纹的表现，不注意真看不出来。
“没有时间想那些了。能不能开棺都是个大问题。”
解雨臣冷冷地点了点棺材中间。一条细线绕着棺材一直垂到水里，被解少当家顺着拎起来放到棺材上，看得出来，解雨臣的脸色很不好。
那绳子连着的，居然是个九连环。
TBC
解少当家现在人站在这儿，谁带来的伙计谁用得舒坦。
“有其他路倒是真的，不用下水。”黑眼镜摸了摸鼻尖回忆。“我下去后跟着水獭沿边摸到水獭洞，半人高左右正常体型都进的去。里面气流是活的，估计接着墓室。我琢磨着下去太久了就没细看。”
解少当家就笑，眼风锐利的瞥了下黑眼镜和朱先生。“水獭是水陆两栖动物，习惯把食物储藏在水中。黑爷和那俩伙计若是碰巧撞了它们的粮仓，”解雨臣虽然视线投向河心，话里的意思倒是只在他二人身上打转。“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怨不得人家。”
朱先生不以为意的听着，突地掐掉自己手里燃了一半的烟，细长眼睛亮得放光：“水獭巢穴多选在堤岸的岩缝中或树根下，尤其喜欢生活在两岸树木繁茂的溪河。沿着河岸找，直接挖下去，根本不用下水。”
几个伙计听黑瞎子比划了大概位置，砍刀一抄跟推子一样把那块区域推了个平，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哼哧哼哧也就开挖了。河边土壤连年被河水冲刷，非常松软，为了防止塌陷，伙计不得不放慢了挖掘速度，小心翼翼地将翻出来的新土堆在一旁。
朱先生蹲在河边看着几个伙计干活，心里还真有点不踏实。按照经验，下一个油水十足的斗，却只损失四个劳动力，好像也太划算了点。挖通水獭巢穴，顺着摸到墓室……唉，要不怎么说贱呢，幸福来得太突然朱先生不太敢接受。
“听。”
朱先生给解少当家突然一声骇的就差没歪到河里去。“你又干什么？”放羊的孩子这把戏解少当家玩过了，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朱先生对解少当家的话多多少少都打折扣，还不是小折扣。
几个伙计也都停下手上的活，看一眼解语花，再看一眼朱先生，表情登时变得高深莫测意味深长起来。
“你搞到的枪有几发子弹？”
朱先生还真纳闷了，这没头没尾的什么问题。但毕竟也是老手，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身边有东西，定了定神长出了口气。“商人墓，有口好棺材就算家底子厚了，这朱老爷子也是防着别人觊觎他那些金银财宝才建的墓室。他再有钱也到不了富可敌国的地步，何况把墓修在山里劳神费力。我就弄了一把双筒猎枪，十几发子弹。我们小本生意比不上您家大业大，花儿爷您可省着用。”朱先生一边说一边调匀自己的气息，说得越多他整个人的状态就越好。说到最后的时候虽然仍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没动，面朝解少当家和黑眼镜，但反应能力已经达到了他自己的最优状态。
黑眼镜脚边就倚着那把双筒猎枪，闻言就要伸手去够，半途又放下了，对朱先生幅度极小的做了个潜水手势。
——后面。
那黑瞎子笑得一脸神经兮兮，生生晃人眼睛。朱先生看得心窝子里一团火，奈何这种情况下一动都不能动，真真正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用看黑眼镜的手势都知道后面有东西，倒不是开天眼——一个凉飕飕物件贴你脖子上，你也知道。
距离太近了，拿枪打指不定擦到眼睛。双筒猎枪的设计本就存在准头不好的缺点，这一枪下去，打死了好说，要是再把朱先生打的怎么样了，真说不清。黑眼镜倒不担心这个，问题是他手刚向枪把挪了一点，那条蛇就张开了嘴露出俩小尖牙，神气得跟什么似的。
“老板，是条竹叶青。”
竹叶青是种通体碧绿的小蛇，长江以南分布极广。因为蛇毒属于血循环毒，因此也有五步致死一说。事实上如果抢救及时，几个小时之内送医均无大碍。且不说易武镇小没有医疗机构，就是有，一行人连夜出发走到河边，少说也过去了四五个小时，被咬了不是闹着玩的。
“你看清楚了？三角头，焦尾巴。”
竹叶青极易与无毒的翠青蛇弄混，两者皆是碧色，不同的是竹叶青尾部呈焦红色。万一把翠青蛇错认成竹叶青，这玩笑开得可真有点大了。
“老板，真的是三角头。”几个伙计站在原地，都在河边看不见朱先生背后，生怕那蛇想不开咬一口，这趟活就算白做了。
伙计们那点花花肠子还没绕完，就听见落水声，朱先生不见了。他本来就是蹲着的，又在水边，一个倒翻自己就下去了。
“老板？老板！”
水里混得很，什么也看不清。朱先生带来的伙计一下没了主心骨，抓着铲子愣在那儿，反应快的，抄起棍子就往水下探。
解少当家低笑一声：“这小子倒晓得利害了。”
黑眼镜听他这话也猜到个大概。解少当家动手和自己动手在外人看来是一个性质的，人情都欠给老解家，还也得还给解雨臣。朱先生既然不想搅北京城里的浑水，自救无疑是最好的出路。
“他要是上不来怎么办？”
“就地解散。我的伙计跟我走，他的伙计我不管。”解少当家站在河边望了两眼，不疼不痒的又说：“天都亮了。”
深山密林阳光难得的很，黑眼镜顺着那条山溪汇成的河往上看，红日头颤颤巍巍的爬到了山顶上。诗人黑眼镜正准备搜罗两首诗来纪念纪念朱先生，朱先生已经往岸上蹚了，一手捏着那条竹叶青的三寸，一手捏着自己的眼镜，落汤鸡一样走上岸。
初春的河水凉的很，朱先生冻得嘴唇都发紫，抹了把脸把眼镜戴上了，一屁股坐到火堆旁边连打了几个冷颤。他是个商人，平日里玩玩石头看看店，身手虽没放下，到底比不上常年倒斗的。黑眼镜下去是没事，朱先生下去可真冻得够呛。
“休整一下吃个早饭。一会就下去。”
“那玉对你就这么重要？”
“黑先生，一行人说一行话。那是我看过的最好的一块玉了。”
通体碧绿，水色清透。看过第一眼就再也忘不掉的好品相。
“你看过那块玉？”
“一点点。”朱先生比出一个指甲的长度，“人家也是无意中得到的。”
“怎么不全弄出来？”
“弄不出来。那整块玉都被嵌在棺材里了，他只能把边角掰下来。”
“嵌在棺材里？”
朱先生突然神神叨叨的笑了笑。“我打赌你一定没见过那样的棺材。”
棺材，也叫四方块，黑匣子，逝者安息处。自古以来就以楠木梓木为贵，金丝楠木棺材已经是很高的规格，跟现在的顶级奢侈品没差。黑眼镜按灭烟头，话倒没怎么往心里去。倒斗的营生做了这么些年，什么样的棺材没见过，木的石的玉的，式样能编出一本书。
古语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当院不栽鬼拍手。”桑连着丧，不吉；柳连着溜，失财。鬼拍手便是杨树，杨树遇风叶子会哗啦哗啦的响，如同鬼拍手一般。民间还有五鬼一说，即柳，桑，槐，大叶杨，苦楝。槐表征升官发财，因而屋后不栽槐，否则挡了官路。而柳枝常被用作送殡的哀仗，也应了后不栽柳一说——怕绝后。北京人也有“桑松柏梨槐，不进府王宅”的说法。但事实上，这几种树基本都可以做棺材，甚至根据风水理论，柳树是阴柔之物，可以用来挡刹。
什么样的棺材是脱了木石玉的？朱先生话说的真托大了。
一行人喝了点水，就着分吃了压缩饼干，然后白板从包里掏出一段腊肉挨个分了几刀。朱先生笑说你小子什么时候改行当君子了，还梁上的。小白脸伙计嘿嘿笑了两声说给钱了给钱了，压在灶台旁边呢。
解少当家坐一边紧自己的系带靴，漫不经心地瞄了两眼正在把洞壁夯实的伙计。黑眼镜这下算是看清楚了，他有一把薄刃匕首是贴着靴筒的，但显然不是刚才那把古朴式样的，靴筒里就是普通匕首。
“云南天气鬼的很，一片云飘来就是一场雨。万一下雨河水涨起来倒灌进洞，除了水獭，我看咱们哪个都别想安逸出来。”
“少当家的真是做足了功夫，不枉我这抽头钱。”
解雨臣笑得连眼尾都挑起来：“我七你三，装备你的，玉石你的，好说好说。”
“当家的行情这么好，要不打头给我们壮壮胆？”
解少当家抬腿踹了脚黑眼镜：“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那黑眼镜一脸的笑意无所谓似的，哼哼着不知名小调只装模作样喊一声少爷的身子跑堂的命，话一出口，真少爷真跑堂统统在后面笑开了。
解少当家走在中段和朱先生挨溜儿下去，那洞壁被铲背夯得光滑，手撑两壁略一用劲就能直接下去。底下是个狭窄的扁圆天然洞穴，得趴着走。水獭洞穴鱼腥味极重，地上也湿滑，前面人一停，几个伙计差点叠了罗汉，就听见黑眼镜的声音闷闷传过来：“找到墓室通风口了。”
通风口多是铁栅栏封死的小口，四十公分×三十公分，狮子山出土的汉墓就出现了多个通风口。水獭洞穴进过水，铁栅栏泡的都酥了，被黑眼镜三下两下掰开，半是玩笑半是正经的叹了口气：“我说当家的，这通风口估计也就你进得去。”
条石砌的墓室，框框角角都死死的，着实结实，也真就解少当家缩了骨头架子进得去。
“朱先生，你那朋友怎么进去的？”
朱先生被鱼腥味熏得脑仁子疼，扶住了眼镜直滴汗。“盗洞，看看周围有没有盗洞。”
前面伙计手电筒的光晃了晃，喊了声没有。
“不管怎么样盗洞都要打到墓室里的，我先下去看看，然后告诉你们从哪个方向走。”
“下去后给信号。”
解雨臣拨亮头上的灯含糊的应了一声，速度很快地贴着洞壁越过前头的伙计，掰了两根冷光棒从通风口扔下去，底下传来东西落水的声音。
墓室进水了。
解雨臣就着灯光眯眼看了看底下，两根冷光棒早不见了影子。
“底下积水深得很，我先下去，回头把包给我。”
黑眼镜往旁边挪了挪方便他施展，就见解少当家从包里抽出几节棍子连在一起，一头向下伸进墓室，一手握了棍子，没见怎么招呼就从通风口滑下去了。
解雨臣在底下骂了句娘。
“花儿爷，底下怎么样？”
黑眼镜拽着他那包，听解雨臣骂了两句带娘的，好像确实有点气急的味道，笑得更开心。“花儿爷，跌着没啊？”
解雨臣没搭理他，直接把棍子从通风口探出来：“包。手机也送下来。”
“花儿爷，我手机没俄罗斯方块。”
“凑乎着玩，快点。”
黑眼镜耸耸肩，认命一样把手机塞到包里顺着棍子给滑下去。“花儿爷，我那贪吃蛇记录您不能删啊。”
棍子上的力道突然松了大半，包放上去后整根棍子几乎要直接沉到底下。黑眼镜扒在旁边略微低下墨镜看了，解少当家坐在一块突兀出现的狭窄平台上，看形状倒是和棺材板像了个十足十。
原来那墓室底下全是水，非常浑浊，常人根本看不清楚。解雨臣在上面把棍子撑到墓室地面还没有什么，等到棍子上吃住了解雨臣的体重，解少当家立刻就觉得不对了。
水底下有什么活物擦着棍子游过去了。
到底是练家子，解雨臣身在半空急急扫了四周，紧跟着反踩墙壁，一脚踩在墓室唯一一块没有水的突出平台上。那平台不知虚实，解雨臣这一脚还是留了劲的，也幸亏留了劲，否则自己就得给自己的反力冲下水。
那平台常年不见天日，又挨着水，生了厚厚的青苔，抓都不一定抓得稳。解雨臣踩上去差点失衡，登山靴本来就有防滑的作用，解雨臣又是错开了站的，就这还是不够，最后解少当家不得不用匕首狠狠格在平台边缘上。
入手的震感显然不是石头能带来的，解雨臣站定了细细刮开一小片青苔，着实有点哭笑不得。
见过石棺，见过玉棺，见过木棺，就没见过有人用陶瓷做棺材。
这算是可以解释为什么当年下去的土夫子没把棺材带出去——根本就不能拆，一拆就是伤筋动骨。
解雨臣找了个稳固的姿势，抓稳棍子收下了黑眼镜送下来的包，为保稳妥翻出双橡胶手套带好了，清干净一片青苔老老实实坐下玩贪吃蛇。
狗屁墓室。就是个匣子，除了个通风口，墓主根本就没有留一条路。积水看来也是故意放进来的，只砌了个高台放棺材，水里面还有活物，用心之深纤毫毕至。
墓室左边墙上有个以前开的盗洞，解雨臣打着手电筒估计了地面方位，上面那黑眼镜又问：“花儿爷，你坐在什么上了？”
“棺材板。”解少当家低笑一声，“盗洞就打在水獭洞范围内。阿七，你带着伙计把这洞从前往后捋一遍。”
解家的伙计一个个好像都是照着张家小哥的模式发展，从来不问为什么，当家的说是从前往后就是从前往后，连眼睛都不带眨的。朱先生让几个伙计跟着一起去了，挨到通风口旁边等信儿。
“怎么样，有壁画么？”
“没有，光溜溜的。”解少当家扬了扬手机，“话说在前头，这地儿勉强坐下三个人。去掉我一个去掉黑瞎子一个，就只能你下来了。”
“我这身手下去添乱。”
不用想都知道解雨臣在底下眯了眼睛冷笑。
“斗是你的斗。至于开不开这个棺材，会不会弄坏里面的东西，还是要你下来拿主意的，朱老板。”
解少当家摆明了是防着他，既不能让他在上面吃独食，又不能让他不出力。朱先生拧开水壶喝了口水，没说话算是默认。解少当家这些个手腕，几年前他就领教过了，想忘也忘不掉，不用再次改造。
黑眼镜的贪吃蛇玩到了100分，这个成绩太逊色。
或许他的眼睛不允许他长时间盯着手机屏幕，或许他只是刚好失去了兴趣。让他这种人燃起兴趣很容易，失去兴趣更加容易。解少当家毫不费力的玩到99分的时候觉得自己有点玩不下去，无论如何，墓室都不是一个好的游戏场所，不光红二爷没有教过，解九爷也没有教过。
最后他结束游戏，在排行榜翻着输入法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自己的名字输进去。
第二名：解雨臣 99分
是个吉利数字，解少当家在暗中淡淡的笑了。
长长久久，来日方长。
一束灯光从盗洞照进来直直打在对面墙上，朱先生刚把脑袋探出来张望了一下，就又缩回去了，声音听起来沉沉的。
“花儿爷，不玩手机了？”
“不乐意玩，嫌弃。”解语花确认了平衡往盗洞的方向挪了挪：“朱老板，这儿全是水没有落脚地，你还是搭个板子进来说话。”
盗洞里传来几声厚重的摩擦，一长条狭窄的木板子就从朱先生头上推过来。朱先生抬住了板子的后端，前端直接架到了棺材上，被解少当家两把匕首穿透了握着刀把扶稳，跟着朱先生就踩着木板过去了，准确的说是爬过去，站着板子吃不住劲。
“这洞带拐弯，我们在上面不得不扩大了一圈，要不板子进不来。耽搁什么没有？”
“能有什么事。”朱先生连人带板子得有二百来斤，解少当家虎口都磨得生疼，甩手就让朱先生接替了。“水里有活物，你那枪带下来没有？”
“在我包里。”黑眼镜同样靠那木板子过来。人家是真踩，一点都不跟朱先生客气，好在他走得快步子大，不知用的什么法子那板子居然没断，这也还真够呛，活活塌了一层皮，叫玉匠嘀咕了好几天的“小炮子。”
“我还不知道水底是什么。”解少当家已经挨到了棺材板的最边上，三个人都是蹲着的，重心低容易掌握平衡，一排望过去像电线杆上的麻雀似的。“可以确定的是很有攻击性。”解少当家指了指自己脚边的棍子，清晰可见的几条划痕。
“尖牙利齿，力气惊人。冒险下去代价会很惨重，显而易见。”解雨臣意味不明的弯了弯唇角，“脾气也不好。”
“当家的试了多少次？”黑眼镜抱着拆开的双筒猎枪开始组装。双筒猎枪上弹快射速高，弥补了准头不好的缺点，同时后坐力又比较大，相比两个并不以力量见长的同伴，特别是在滑溜溜的陶瓷棺材板上，这枪只能黑眼镜开。
“很多次。”解少当家把手机递给黑眼镜，“不好玩。”
没猜错。黑眼镜的眼睛就是为了黑暗而生的，在这里装枪根本连照明都不用，零件就像长在他手上一样服帖。
“那是，手机哪有我好玩。”
“黑爷是好玩，可惜玩不起。”
“哎呦您这是什么话，倒贴着陪您玩，您要不待见我还空虚呢。”
他两人说话的当口黑眼镜已经装好了枪，特骚包的把弹夹一合，咔哒一声脆响。解少当家点头，朱先生拉稳了板子黑眼镜端好了枪，解少当家又把棍子伸到水里去了。
刚下去还没什么动静，解雨臣握紧了棍子防止脱手，下一刻就差点被突如其来的拉力拖到水里去。这水底下的东西也真成精了，不咬了，逮到就拖，拖到水里是死是活全算它的。
指望解少当家下去跟它肉搏？冷笑话不带这么编的，下去了能不能上来，解少当家一点底都没有。那东西发力快解雨臣反应也不慢，毫不犹豫地就松了手，然后就是啪啪啪的扫射声，黑眼镜一梭子子弹全是跟着棍子摆动的方向去的。他在上面打得爽后座力也受的多，解少当家丢了棍子一扭头半个身子都悬在外面，正好借着那外力推他，黑眼镜往后退着解少当家就在后头帮他借力消力，子弹打完了黑眼镜位置没怎么变，解少当家也刚好重新站稳。
“也不知道死绝了没有。”
朱先生空出一只手打开狼眼手电，满墓室的火药味直冲鼻子，就见那原本就浑浊不堪的水面上慢慢腾腾翻出个枯木头一样的诡异东西，再细看看，有眼睛有嘴的，居然是条足有一人多长的大鱼。
“鳄鱼好像不长这样啊。”黑眼镜搓了搓手。
朱先生也没心思好奇这种关头黑先生还戴什么墨镜，只顾着看鱼。
“这……这好像是雀鳝。”
“哟，朱老板在家看了多少集《动物世界》啊，这都认识。”
朱先生压根没了跟解少当家抬杠的心情，一鼻尖的后怕汗。“真是雀鳝，有毒。南美洲的雨林里才有这种鱼，怎么在这里也会出现？”
“墓室里的是活水。”黑眼镜指了指正前面坚实的青石墙壁，“这墙肯定留了口子让水流通。”朱先生闻言赶紧看了，确实是，水流在那里的流动很快，但仅仅止于波纹的表现，不注意真看不出来。
“没有时间想那些了。能不能开棺都是个大问题。”
解雨臣冷冷地点了点棺材中间。一条细线绕着棺材一直垂到水里，被解少当家顺着拎起来放到棺材上，看得出来，解雨臣的脸色很不好。
那绳子连着的，居然是个九连环。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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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连环（《盗墓笔记》同人文/黑花 完结）
由 Dr_van 周二 一月 03, 2012 4:25 pm
解少当家盯着那个货真价实的黄金柄九连环看了好一会，无可奈何轻轻飘飘地叹了口气。
解九爷出殡那天很应景地下起了小雨，绵绵密密的惹人心烦。解雨臣捧着遗像走在队伍最前面，牢牢记着母亲的叮嘱走得累了膀子酸了也一声不吭。人都道解少当家小小的年纪就有隐忍沉默的好性子，解家又只单剩下孤儿寡母，不免唏嘘。解雨臣却眼看那乌漆漆的棺材被一掊土一掊土慢慢掩了，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摸摸地把老是对着死磕的九连环给扔了下去。
解雨臣本以为这之后便能跟那堆串在一起的破环子潇潇洒洒挥手作别，自此天涯路远毫无留恋，没料想兜兜转转快二十年还是得跟它硬碰上硬正面对决。
直觉告诉解雨臣，老爷子最喜欢的儿子是解连环。他那环叔被传得神乎其神，三岁可解九连环，因此改名解连环，从此便和故事色彩紧密相连。解连环失踪后所有人像是不约而同的达成共识，至少解少当家从没听爷爷和叔父们当面提过。
说实话，解少当家对解连环的印象很模糊，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说到解连环，解雨臣的第一反应就是九连环。解连环去西沙的时候解雨臣还小，对这个环叔的长相也实在是不怎么记得，有时候明明才在老照片里看过跟父亲眉眼相似有着温淡笑容的年轻人，过会儿就又不能第一时间找出他在照片几排几个。住在一起的叔父们会在饭桌上开玩笑，夏夜会趁着穿堂风在天井下棋，生气了会板起脸孔斥责，也会给够不到桌的小孩手里塞一把水果糖。这些解连环都没做过，或者说解连环做过而解雨臣记不得，总而言之，这个已经失踪了基本宣告死亡除非奇迹不可能再出现的环叔给了解雨臣很大的安慰，在塞糖的人都走了之后。
比如变声的时候，比如生不如死的青春期，比如第一次坐在堂口里当着伙计的面查账，解雨臣偶尔想想这种关头那个非常聪明的环叔风尘仆仆或者神气活现地回来，然后自己就可以过回自己的安逸日子，也许就像吴邪。
当然只是偶尔想想，小时候的事了，想完还会自嘲地笑一笑。
解雨臣被要求解开九连环，像他环叔做得那样。解九爷时常会端杯新泡的毛尖闭目养神似的坐在一边，睁开眼像是看他，眼睛里却全然是解雨臣读不出看不懂知不得的深深沉沉。
人老起来总是很快的。解九爷临到还剩一口气，解雨臣被母亲一把推到床前。解九爷仍然很清醒，目光像把尺子在解雨臣脸上来回比对。他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说“九”，然而最终解九爷只是勉力抬起手，摸了摸解雨臣的脸。
“好孩子。”他说。
后来解少当家每每回忆起当日自己的怔怔，总觉得那没说出的“九”其实是个莫大的叹息。九，大抵便是九连环，九连环，大抵便是说解连环。
解连环。
他那环叔的名字念着着实好听，仿佛跟诗词借了十足的风雅，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命里注定，倒似极了一语成谶。
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
解少当家睨了眼朱先生，再睨一眼黑瞎子，前者只顾扶着自己的眼睛边儿，后者放下枪大咧咧把解少当家肩膀一勾：“这动脑子的玩意儿，还是花儿爷来吧。”
解雨臣不着痕迹地把他那爪子挪开，熟门熟路地从黑眼镜那儿摸出打火机和烟盒皱巴的白三五，抽了根烟就点上了。
黑瞎子忙不迭抄手接了解少当家随意抛开的烟盒打火机，还赶不及心疼就看见解少当家拎着那九连环，叹了口气便不说话了，突地想到些什么东西。
解少当家没能解开九连环。
黑眼镜想到那天火车上他俩半真半假的对答和谈话，他那时下意识觉得解少当家说了真话，现在看来倒是半点不假，解少当家的的确确有个魇，或者说结，解连环是解雨臣的心结。
解少当家生就一副薄情相貌，断然不会在这种关头忌惮心结。解雨臣抽完了那支烟，示意朱先生和黑瞎子挪远点给腾地，一心一意开始对付九连环。
事情到了这一步，背景要飞沙走石，对白要高深莫测，配乐要凄婉绕梁，主演要侧脸远望，山高路长。
黑眼镜叼了根烟没点，打心眼儿里觉得这地界布景不好配不上大片格局，也有点配不上第一卡司解少当家。解雨臣却是一点不在意的样子，戏台子上得地也照下，娇生惯养纨绔子弟放在解少当家身上太不适用，是的话就该少年早殇。解少当家下地，伙计吃什么他吃什么，不穷讲究不瞎挑毛，较之锦衣华服台上风流，又是别一派的精明恣意。
解雨臣解那九连环，手上稳稳的瞧不出着急。黑眼镜看他品茶似得慢慢琢磨，手动得快却又不显慌，真真领教了解少当家三伏数九练起来的手上功夫。做这行的绝活多，好比哑巴张，两根手指顶得上十几个蹚雷的伙计。九门提督老长沙时便是响当当的牌子，解少当家身手厉害更是水到渠成一样自然。解雨臣心理素质很好，黑眼镜想，大概源于他的家教。
一时间三个人居然都没说话，朱先生退到了棺材板的边缘，手上匕首有一下没一下刮着侧面青苔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黑眼镜见解少当家专心致志也不好意思出言逗他分心，最后百无聊赖只得摸出手机慢慢刷新自个儿的贪吃蛇成绩。外头的伙计早从地道出去了，听着声儿正闲扯呢，聊得开心都说到了自家老婆孩子热炕头，黑眼镜揉了揉鼻子，寻思着该给对门邻居带点啥民族风情旅游纪念品。
没错儿，对门邻居。在他们看来，黑眼镜不过是公司小职员，未婚男青年。王太太一度热衷于说媒，并且热衷于给黑眼镜介绍对象帮助他脱离孤家寡人的失落状态。
“你看这姑娘怎么样？性子好有耐心，工作也稳定，她家本地的。”黑眼镜喝下半口排骨汤，失笑说挺好挺好。王太太又问你看上次到我家那姑娘怎么样？个儿高也漂亮。黑眼镜保持着笑容说不错不错。王太太说你得给个准信儿，这事含糊不了，一过就是一辈子。离婚不安定，结了就甭离。黑眼镜没接话，过会儿王太太又觉得自己话说的太绝对，收拾着桌子说那要真不适合也就离了吧。
黑眼镜指着自己鼻梁上的墨镜直笑：“谢谢您了。您看我这……甭耽误人家。”
王太太叹了口气，自此黑眼镜但凡去吃饭，桌上总有一两道菜，名曰保护眼睛云云。
王先生会喜欢普洱茶，小王同志只要有趣的小玩意儿，至于王太太，装饰品大概会中意。
“太安静了，讲个笑话。”解少当家手上的工作已经快要完毕，想来并不困难，很有闲心地指挥二人调节气氛。
朱先生听着黑眼镜哼起的调调像足了“XX给你溜肥肠”，慎而又慎地接过话茬干咳两声：“有个老段子，说是北京人民创造的，都听过没有？公主坟馄饨摊。”
“说吧。”
“说北京有个地方叫公主坟，当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晚上过了九点家家闭门户户歇业，这时候鬼魂会出来游街。
有一年七月半，晚上八点五十五了，老王准备收摊了，就看见远远走过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要了碗馄饨坐那儿慢慢吃。老王看那分针转着是真害怕，天又不好，风大得很，不停地催她，说劳驾您快点儿。
五分钟过得多快，也就几句话的功夫，老王那手表就过了九点了。这时候不知道哪儿来的一阵风，吹得混沌摊帐子都抖起来。那女人突然一拍桌子从馄饨碗里抬起头，一嘴的血，看见老王势如仇人：‘催！再催！老娘咬到舌头了！’”
解少当家啧了声：“这还真是老段子，您是想吓唬谁呢。”
朱先生心说你个小炮子我有心思逗你玩么，陪了笑道：“不就图个乐子嘛，笑话都是轮着讲的，要不哪那么多笑话。”
“您真说到点子上了，什么事都得轮着来。”解语花拍了拍没怎么脏的手，也不知是要掸什么灰。“九连环解开了，开馆还得你们来。”说着把棺上打结的丝线从环子上取下来，理清了棺身两侧乱七八糟的缠线，对朱先生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棺材四面不沾地，开棺也不能走正常程序。朱先生琢磨着是不是把黑大爷和解小炮子都请下去，站在悬空木板上找根棍子推推。棺材既然是陶瓷的，棺盖儿肯定不能像木头似的契得那么牢靠，也不能像石棺的分量那么厚道，三人成虎嘛不是。
可这话又说回来，悬空木板站着朱先生一个人都够呛，前提还是解少当家在那头扣着板子不让移动。进来的洞口也就只能一次趴得下一个人,失重漂浮这地儿当真不适合，甭说吊威亚施展不开，想吊还没地吊呢。
“唷……这可怎么办。下斗不开棺等于没下斗。”
朱先生真心想把黑先生大耳刮子从棺材板上抽下去，这口气讨嫌都讨得不是一点半点。朱先生心里再那么一盘算，劳神费心的万一棺材里头有机括暗箭，这么小点地方任你怎么腾挪翻转也是决计不好躲的，拍了两下陶瓷盖盖儿，说这看来是福分浅，好事不是一次成的，咱们只能先出去。
要不怎么说自己的伙计好自己的伙计是小棉袄，别家的伙计，任你夹喇嘛出了多大的价钱，都还扣着别家的帽子。事已至此，身单力弱朱先生也就只能看着解少当家毫不留恋哼着小曲儿从黑眼镜扶正的板子上大摇大摆走出去。
黑瞎子照例断后，朱先生踩上去的时候他扣着板子还凉凉地接着打趣：“诶朱老板，要不你把这整个棺材弄出去。两汉的金棺现在都卖到百来万了，真弄出去也见不得亏，也就费点事儿。”
两汉的金棺其实也并非金棺，是石棺。石头不朽不腐，更能满足那时候人对长生不老得道成仙的向往。那棺上花样也挺多，有刻伏羲女娲的，伏羲女娲刻起来也挺讲究。交尾的表示墓主有子嗣，两尾分开的就是没子嗣的。就那刻的一块画，生剥下来也能卖到个让人舒坦的价钱。
玉石爱好者只有苦笑。
“现在这风声多紧。且不说这棺材弄出去费事，它就是弄出去，我也不敢带着走。”
“那是，饭不好混了。”
朱先生听他说得半真半假，也不知道在摆什么迷魂阵，笑笑搭手把木板子传出去。
一进一出这么折腾下来，日头早都落了，山里的天黑得又早，几个人出来一身的土灰，猛一瞅见跟灰头土脸的黑老鼠似的。
"老板，那玉怎么说？"
朱先生出发前可是放了话的，谁先开馆谁分一半。那可是一半的翡翠原石，抱着那一半下半辈子不愁吃不愁喝，几个伙计都支楞着耳朵等呢，谁知道这技不如人天不作美，进不去墓室摸不到棺材。现在看三个人灰溜溜抄着手上来了，保不准原石还有戏，一个个苍蝇见了蛋地往上凑。
“怎么说？自己下去看。”朱先生是不好意思直说开不开棺材盖盖儿，这不浇灭群众内心小火苗么。
朱先生不明说，黑眼镜是管不了这套的。这厮就是个坏蛋，缝儿多招苍蝇：“诶我说哥几个，这不都知道嘛，工作难度系数大啊，甭给你们老板伤口上撒盐。”
解少当家就着水壶喝了两口水润润嗓子，接过伙计递来的毛巾抹了把脸。"黑爷这是误导群众，这不正确，合该拖出去打。"
“打，打，您是解都督成吧。”
解雨臣挑眉：“都督哪有本我好。”
黑眼镜眼睛一眯也就反映过来，周都督英雄气短呢，一叠声地应：“您好，您好，小九爷来得最好。”
一行人整合装备稍作休整，原路撤回易武小镇。朱先生让白板出镇开车到市里去弄个抽水泵来，陪着笑对老夫妇含糊交待了之前的不辞而别，仍旧住在马店，养精蓄锐。
休整也休出两件挺有意思的事。
易武古镇当年是茶马古道最南端的一个起点，家家有茶园家家种茶树。镇后的山上不少都是当地人的茶园，连片无边。明朝的普洱贡茶也出于此。镇头有棵百年茶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斜斜伸出的枝杈上有个老鸦窝，每日乌鸦盘桓，聒噪不绝。
朱先生正好棺开不开着急上火，再给乌鸦一吵吵，顺手一拍黑瞎子：“走，咱俩把那窝给端了。”
黑瞎子摇头：“人好好的又没惹你，破坏环境。”
朱先生一挥手，作势要削一半工资，就听见解少当家端着茶坐那儿老神在在地笑，一时没了气魄，不着痕迹画个半圆又把手收回去。
“朱老板急什么，是你的跑不了。”
朱先生心说还没到手呢谁知道是不是我的，笑说：“古话不是说嘛，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要不您就去试试，看居民让不让你端。”解少当家扬扬下巴，“旦夕祸福别就应在您身上。”
朱先生一寻思，解小炮子那话说得着实不对味儿。再去看他，解少当家放下茶杯，开始兴致勃勃摆弄手机。
嗨……不就俄罗斯方块嘛，朱先生不屑。回头到了南京朱先生一准把所有游戏攻略都看一遍烂熟于胸，到时候一PSP的通关记录砸死解小炮子让他羡慕嫉妒恨去。
问了夫妇二人，都说那老鸦窝很有年头，也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似乎那棵树在那儿，那窝就在那儿。那老茶树就在镇头谁家也不挨着，况且乌鸦晚上也叫得少，居民也就任由它去了。
朱先生委婉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意思：“那要谁家小子把它砸了，算不算为民除害呢？”
“不算不算。”老头儿笑得露出白白的一排牙，“这要挨训的，混账东西。”
朱先生还是不死心：“可那乌鸦叫得烦啊。”
老头儿普通话讲得不流利，但朱先生到底听懂了。老头儿大致这么说：要是我家小子我就抽他，成天招猫逗狗不干正事。
朱先生忐忑，打心眼里儿。一方面端掉老鸦窝这事的动机不纯，另一方面，敞开来说，朱先生把解少当家扯到云南也动机不纯，不纯得很。解少当家人尖尖一样，什么事不知道。万一落井下石——别万一了，肯定落井下石——得，好汉不吃眼前亏。
白板还没回来，那乌鸦还是每日照旧围着窝飞，聒噪不绝。朱先生真怕当地居民集体给他上小学自然课，立马改正，不再每天掂着小石子搁树底下绕圈了。
朱先生搬了一板凳坐在树下，做思想家，思考人与自然怎样和谐共处从中谋利，对解小炮子的调侃置之不理。
“您想出什么来了？”
朱先生笑笑，不说话。
“啧，望穿秋水，望穿秋水。”黑眼镜摸出根烟点上，冲着老鸦窝极为舒心地吐了个烟圈。“这是窝中自由颜如玉，窝中自有黄金屋。”
“承您吉言，还真有玉。”
“有玉？”黑眼镜笑开了，“朱老板，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您可别生魔障啊。”
朱先生指指鸦巢。“黑先生吃过乌鸦？”
“没吃过。还有什么说法？”
“治肺痨，咳嗽咳血，标本兼顾。”
黑眼镜摇头，一脸明晃晃的笑：“我身体健康。”弹了烟灰又道：“几只鸟儿，朱老板琢磨这么些天，有耐心，太有耐心。”
“鸟儿这东西，灵得很。”朱先生问黑瞎子要了根烟，借着他的烟头点了，眯起眼睛吸了两口。“我家老爷子以前有个过命的兄弟，小辈都叫邓叔，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如前，手下事情都扔了，洗白了案底在家颐养天年，最爱养鸟。什么画眉，百灵，八哥，鹩哥，自打不下地，一颗心全扑在鸟上。邓叔没儿子，一个女儿嫁到老美去花美刀了，我没事也去陪他转转，赶早了替他拎拎鸟笼子。”
黑瞎子啧了声，“养鸟挺有趣啊，我们那儿以前有个老板养八哥，能讲，话说得溜儿着呢。”
“您说得对，溜儿着呢。邓叔那鹩哥，什么都能讲，‘恭喜发财’啊‘老板吉利’啊，都能讲，讲出来还是南京口音，利利索索顺顺溜溜。”
“那得多讨喜，耳根子给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邓叔把它看得跟宝贝似的，哪是鸟啊，简直就是鸟儿子。”朱先生叹口气，“那鸟后来生病了，拉稀，也不亮嗓子，再没原来神气，蔫儿了。邓叔给带着去找兽医，不见好，正好家边上有个庙，就去了，烧完香给这鸟抽了支签，凶。邓叔估摸着这鸟没救了，晚上一个人多喝了两杯，高血压一上来，人就过气了。你说说，哪有人替鸟抽签的。那哪是鸟的签啊，他抽的是他自己的签。”
“那鹩哥后来怎么样？”
“活着，活得好着呢。邓叔过去第二天就好了，还能神气活现地说吉祥话。我帮邓叔守灵那晚上，就听它叫‘老板您好老板您好’。人命抵鸟命……说什么好。”
“这还真邪。”黑眼镜抬脚碾灭烟头。正赶上乌鸦回巢，叫声传开来分外应景。
“还有更邪的。也是邓叔说的，说乌鸦这鸟贼得很，”朱先生意味深长地指指头上那老鸦窝，“鸟中曹操。这事这么说，有个猎人独自住在林间的木屋里，这天晚上回家，听见乌鸦叫得反常，简直吵得人心烦，抄起猎枪探头一看，不远处灌木丛里一只花斑豹子。”
“乌鸦提醒他?”
"哪儿啊，曹操白脸，使坏呀。那乌鸦就是为了引豹子攻击猎人拾得牙慧。"
黑眼镜立马会过意来，拍了两下树干：“要不这老鸦窝里有东西，等着咱帮他们取下来。”
对，朱先生最喜欢聪明人。
“我看呢，这树也结实，肯定担得起您一个人的重量。”黑眼镜龇牙咧嘴笑开了：“您上，我把风。”
朱先生袖子一摞，活动两下胳膊，明显就等这句。
“诶我说朱老板，分赃怎么算？”
朱先生豪迈挥手：“你的，都是你的。”
朱先生踩着黑瞎子的肩膀上去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老鸦窝也。
“朱老板，找着了没？”
朱先生确实是觉着老鸦窝里有东西，那乌鸦叫得反常，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真有玉，还他娘的是块好玉。
一个翡翠扳指，卡在鸦巢边上，估摸是太沉了乌鸦叼不动，又被扳指硌得难受，才会一直叫。
“黑先生，”朱先生笑笑，“保您不亏本。”
黑眼镜仰着脖子看朱先生伸长胳膊从老鸦窝里抠东西，又给自己点了根烟。等到朱先生下来把手里扳指晃给他看，黑瞎子笑出声来：“您真神算。”
朱先生对着光看扳指，翠生生的好料子，雕花，还不是墓里弄的。“啧，也不知道怎么跑鸦巢里的。”
“易武有个贩茶大户，做过县令的，家里遭过贼。”解语花插着兜跟他点点头。“家里的下人万一起了贼心，趁乱拿了塞到老鸦窝里等风头过了再取下来，也说得通。”
“您知道得还真多。”朱先生把扳指塞给黑眼镜，临了还不忘再摸几下。
解少当家听得很受用，直接忽视了一股子镇江醋味儿。“刚跟主人家聊到，那家可显赫得很，贡茶也是他家出的。”
“顺带再一说，白板回来了。”
朱先生再次觉得自己的伙计好自家的伙计是小棉袄。
再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是回去路上的，也就黑瞎子自己觉得有意思，说开了根本没什么。
回去路上黑瞎子打开自个儿手机玩贪吃蛇，game over的时候一看排行榜，好嘛，第二名解雨臣，99。
黑眼镜立马存好了自己的第三名，围追堵截两面夹击。
这也幸亏手机是私人物品，无聊也不会被人唾弃。
一行人在马店用了晚饭，跟老人家道了谢告了别，背起行囊出了镇子打个圈又绕回山里。还是走原路，又趟过了雷，伙计们都很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朱先生跟在白板后面，两个伙计抬着那抽水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朱老板还去不去西藏？”
“去，一准儿得去。”
“直接去？”
“直接去。”
解少当家瞬也不瞬，盯得朱先生心里犯嘀咕。
“那可得小心了，出门在外有个照应好办事，回头咱们散了各走各的，小心驶得万年船。”
小心驶得万年船。
人生在世岂止是吃喝二字，人人不易，家家有难，世事无常。权衡利弊，斟酌一二，终归要做些心有戚戚的决
定，大家刀子一样快，心思比刀子还要快，谁也怨不得谁。
朱先生就近从伙计手上扯了两个水壶，递给解语花一个，两个人心怀鬼胎地碰了碰杯。
“八方进财。”
“大吉大利。”
白开水代酒。
进了深山已经无所顾忌，再加上万事俱备，朱先生索性招呼伙计把原先匆忙挖的地道掘露天了，挖出来的土装进麻袋填实了一包包扔到墓室里去，扔到能看见麻袋了能承重了就抽水，直接排到河里去，接着就是开棺。
黑瞎子笑说这是暴力施工，朱先生点头，说是，确实是。现在道上多少人，找着墓了就使雷管，炸开了为止，千斤闸都敢死磕，做手艺活的真少了。朱先生叼了根烟歪过头跟黑眼镜借了个火，又说，都他妈是急功近利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无本的买卖不做白不做。
“要不哑巴张卖得贵呢。”黑眼镜咧嘴就笑开了，“得这数儿。”他伸出三个指头。
“南瞎北哑，您得这数儿。”朱先生伸出来两个指头。
“啧，您给说说，怎么我就便宜了。”
朱先生吸了口烟，对着解雨臣挤了挤眼睛。“您还乐意干白工呢。”
黑眼镜摇摇头，乐呵呵地呲出来一口白牙。“小赌怡情。”
“赌场无父子。”
“真是父子那就对不住了诶朱老板。”
“嚯，儿子多出息。”
朱先生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解雨臣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验货。”解少当家扬扬下巴，“你爹在下头等你呢。”
“你爹等你。”
话一出口朱先生终归有些悔，贪图口舌之快是要被小肚鸡肠之人使绊子的，特别是解少当家，特别是睚眦必报的解小炮子。那话怎么说来着，忍无可忍。朱先生一直被解少当家压一头，解语花不跟他假客气，明明白白坦坦荡荡的做给他看，倒十足十的像是报复。
解语花眯了眯眼睛复又笑起来，口气淡淡的。“我爹早下去了。”
最后当真跟黑眼镜说的一样，把整个棺材起了上来，纯陶瓷的棺材，独家制作仅此一件。陶瓷这东西脆得很，几个伙计硬是把铲尖敲进去，瓷的受不住狠劲儿，几下就撬开了。朱先生也真琢磨对了，棺材里头左右错开两个小机括，零零散散射出来几根短飞镖，所幸事先有所准备，也没什么伤亡。再一看棺材里头，朱先生心疼了。那商人果然下了大工夫，居然舍得把整个翡翠原石洗出来，全片成了薄如蝉翼的小片片儿，跟瓷砖一样都嵌在了棺材里，从上到下，一溜儿的清透水色，倒像一池碧水。
也就是说，那姓朱的商人给自己造了个唐明皇规格的华清池，一星半点的念想也不给人留下。
“老匹夫，老匹夫。”这瓷棺材也不渗水，光溜溜的翡翠壁也长不出青苔，锦衣的商人就躺在里面，一具枯骨。
“朱老板怎么说？抬出去卖棺材？还是试试都剥出来做灯罩子？这透光度，艺术品，真是艺术品。”
玉匠只能心不在焉地数数棺材里的压箱底，顺带再估估价，比如压在舌头底下的玉晗。商人说到底，也就是个商人，跟帝王将相没法比，何况追根溯底不过是卖茶叶的，东西虽说做得精巧，也比不上官货，都是早几年能从乡下收来的，说白了，这趟买卖给朱先生砸在手里了。
话说开了好办事，朱先生也就即刻着手收拾东西，卷了几个小件保本，居然让伙计们把棺盖盖好，又把棺材原样放回去。朱先生这么做的时候，解少当家短短笑了声。
有人就是有这性子，太喜欢的东西在自己手上成不了好，索性丢了不要也不愿意毁在自个儿手上。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直接赶回景洪已经是深夜，月明星稀，朱先生倒是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喊开了招待所的门，老板娘老板都在，
衣冠整齐，连饭都备好了一桌子。众人也确实饿得够呛，再加上饭食可口，一时间风卷残云，叫人辣得大呼过瘾。
带出去的伙计死了两个昏迷两个，昏迷的早先就让人送去医院了——登山失事，这会儿原本不够的双人间也就宽裕了，挨到白板本该跟黑瞎子住一间，解少当家看他一眼，两人换了把白板踢去朱先生房里。
黑眼镜后来每次想起那晚的遭遇都觉得踩了梗，解语花像是喝醉了应该喝醉了必须喝醉了否则无论哪出他唱的都是没谱儿的戏。然而事实证明解语花不但没有喝醉而且清醒得就像刚刚被人从南极浮冰里打捞上。吃饱了好上路，做过了那就安安心心卖命干活。解语花布的是连环计，将计就计，环环相扣。解朗逸连着霍家，霍家连着朱先生，朱先生找上解语花。本来大家坐一张桌子打牌，本钱相当，然而解少当家手上多抓了一张牌，这张牌就是黑眼镜。
房间走进去很有点家徒四壁的味道，两张铁架子单人床，一个电视杵在中间，打开来也就只能收到两个台，还带着雪花。自带的卫生间也不大，亏好有洗手台还不是脸盆架子。热水倒是充足，解雨臣洗完澡，搭了条毛巾躺在床上玩手机。
黑眼镜坐在对面床上咬着烟屁股看了解少当家一会儿，最后按了烟屁股低声笑出来。
“花儿爷这是打算给工资了？”
外头零零碎碎飘起了雨点子，黑眼镜的床正靠着窗。
解雨臣也笑起来，合上手机扔到床上站起来揉了揉肩。“我要再不发点红头，黑爷能心甘情愿替我做买卖？”
滚到床上本来也不要多少时间。
黑眼镜一手勾着解少当家的脖子一手去扯他的底裤。解少当家刚洗完澡，身上一股肥皂味儿。就是实打实的肥皂味儿，形容不出来。
解雨臣被他舔了一脖子口水，胳膊肘撑着床板支起身方便他动作。主动权不在手上是件很不保险的事儿，少年当家的解雨臣尤其觉得，这就很好解释他怎么拉开黑眼镜的门链儿把那二两肉攥在手里。
黑瞎子那玩意儿早就精神起来，被手掌心的暖和触碰激得更硬，差点没被拉链卡着。再去看解雨臣，解少当家半合着眼，唇边居然有些笑意，黑瞎子看得嗓子发涩，收了摸到后头的手急急去抽自己的皮带，两人终于腾出手来都脱干净了坦诚相见。
解少当家重又攥住黑眼镜那玩意儿撸了两把，没半点的羞涩心态，就那么直直白白赤赤裸裸不带掩饰地撸了两把，眼睛里森森的冰块全撞在一起，黑眼镜暗骂一声，差点把持不住就射在他手里。
“墨镜不摘？”
黑眼镜定了定神凑过去衔着解雨臣那张刀子嘴。解少当家精神也好，唇舌辗转之间黑瞎子一手握住了他们俩的，两个人呼吸都不稳，解雨臣仰起脖子长长地吸了口气，接着一口咬在黑瞎子耳朵上。也不是真咬，解少当家虚虚实实地挑得黑眼镜起了一腔子火，顿时也就顾不上什么温存妥帖，草草舔湿了指头就想直接捅进去。解少当家显然觉得这举措不恰当，也亏得解少当家一贯理智大于感情，能在要紧关头分出手去一巴掌拍开黑瞎子并在一起的两指头。
那话怎么说来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还有一句话说，床上不分君子，没有小人。作者不得而知。
黑眼镜紧了紧后槽牙，又把两个的一手抓了贴在一起磨蹭，探过身去咬解雨臣的耳朵。解雨臣耳朵怕痒，手也怕痒。不过手上有茧子，耳朵上没有。黑眼镜磨牙一样地咬，热乎乎的气流全喷进耳朵里，手上摩擦生热两个人再一湿，黑眼镜接着把舌尖也送进解少当家耳蜗里。解雨臣肩上肌肉全绷起来，呼吸节奏也就快了，偏头气息不稳地伸手把同样气息不稳的黑瞎子的脑袋按下来，话一出口居然还带着笑：“黑爷要是再磨蹭，换我捅你。”黑瞎子嘿嘿笑了两声却不答话，只顾伺候手上的几两肉。高潮的时候解雨臣脑子里好比无声无息升起朵蘑菇云，射了黑瞎子一手。
解少当家合上眼皮还没从余韵里出来，也就任由黑瞎子把聚了白浊的食指探进去。被人用手指捅到后面感觉自然不好，但还不至于无法忍受。黑瞎子心急火燎地把膝盖挤进解少当家两腿当间，紧跟着第二根手指也送进去，温热吞没手指的时候险些又要把持不住，而事实上他也确实硬得发疼，早已想不管不顾地做一场。
解雨臣很快缓过来，睁开眼抹了把鼻尖上的汗，然后勾住黑眼镜的脖子。他这时居然还能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话，虽然两鬓的薄汗和略微带红的脸看起来完全不像，小九爷那双眼睛存着一两分情欲，更多的还是冰，碎冰块。
“带套子了没？”
黑瞎子加进的第三根手指或多或少打破了这种从容，草草扩充之后黑瞎子呲出他那口白牙撕开了安全套的外包装，抽出手指拖着解雨臣的腰把自己整个送了进去。
解雨臣勾他勾得更紧。黑瞎子长出了口气暂停动作，等着解雨臣也从肺里挤出一口气。解少当家这时候更敏感，仰着脖子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黑瞎子自觉嗓子已经干了，挨着解雨臣颈侧胡乱亲了几口，跟着把吃饭的劲儿全用在干活上。
外头的雨不知何时下得大了，沙沙打在窗玻璃上。隔壁房间的人也应该睡熟了，要不贴着墙大约能听到深深浅浅的喘息，虽然被此起彼伏的呼声掩盖的可能性太大。这事儿就应该发生在夜里，一场春雨过后，所有人都干干净净。原本也就没什么不干净，饱暖思淫欲，是个人样儿。
完事之后两人一起冲了个澡，黑眼镜擦着头发又觉出了解少当家的老奸巨猾。做是在黑眼镜的床上做的，谁的床谁睡，没商量。不过黑眼镜是个疯子，疯子从来不讲理，他硬是就能跟解雨臣一个个子也有一米八的人挤到一张单人床上睡。
解雨臣翻了个身凑合凑合也就睡了，没工夫纠结这事儿。天就快亮了，等着他的事还很多，或者说，等着他们的事还很多。
END
解九爷出殡那天很应景地下起了小雨，绵绵密密的惹人心烦。解雨臣捧着遗像走在队伍最前面，牢牢记着母亲的叮嘱走得累了膀子酸了也一声不吭。人都道解少当家小小的年纪就有隐忍沉默的好性子，解家又只单剩下孤儿寡母，不免唏嘘。解雨臣却眼看那乌漆漆的棺材被一掊土一掊土慢慢掩了，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摸摸地把老是对着死磕的九连环给扔了下去。
解雨臣本以为这之后便能跟那堆串在一起的破环子潇潇洒洒挥手作别，自此天涯路远毫无留恋，没料想兜兜转转快二十年还是得跟它硬碰上硬正面对决。
直觉告诉解雨臣，老爷子最喜欢的儿子是解连环。他那环叔被传得神乎其神，三岁可解九连环，因此改名解连环，从此便和故事色彩紧密相连。解连环失踪后所有人像是不约而同的达成共识，至少解少当家从没听爷爷和叔父们当面提过。
说实话，解少当家对解连环的印象很模糊，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说到解连环，解雨臣的第一反应就是九连环。解连环去西沙的时候解雨臣还小，对这个环叔的长相也实在是不怎么记得，有时候明明才在老照片里看过跟父亲眉眼相似有着温淡笑容的年轻人，过会儿就又不能第一时间找出他在照片几排几个。住在一起的叔父们会在饭桌上开玩笑，夏夜会趁着穿堂风在天井下棋，生气了会板起脸孔斥责，也会给够不到桌的小孩手里塞一把水果糖。这些解连环都没做过，或者说解连环做过而解雨臣记不得，总而言之，这个已经失踪了基本宣告死亡除非奇迹不可能再出现的环叔给了解雨臣很大的安慰，在塞糖的人都走了之后。
比如变声的时候，比如生不如死的青春期，比如第一次坐在堂口里当着伙计的面查账，解雨臣偶尔想想这种关头那个非常聪明的环叔风尘仆仆或者神气活现地回来，然后自己就可以过回自己的安逸日子，也许就像吴邪。
当然只是偶尔想想，小时候的事了，想完还会自嘲地笑一笑。
解雨臣被要求解开九连环，像他环叔做得那样。解九爷时常会端杯新泡的毛尖闭目养神似的坐在一边，睁开眼像是看他，眼睛里却全然是解雨臣读不出看不懂知不得的深深沉沉。
人老起来总是很快的。解九爷临到还剩一口气，解雨臣被母亲一把推到床前。解九爷仍然很清醒，目光像把尺子在解雨臣脸上来回比对。他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说“九”，然而最终解九爷只是勉力抬起手，摸了摸解雨臣的脸。
“好孩子。”他说。
后来解少当家每每回忆起当日自己的怔怔，总觉得那没说出的“九”其实是个莫大的叹息。九，大抵便是九连环，九连环，大抵便是说解连环。
解连环。
他那环叔的名字念着着实好听，仿佛跟诗词借了十足的风雅，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命里注定，倒似极了一语成谶。
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
解少当家睨了眼朱先生，再睨一眼黑瞎子，前者只顾扶着自己的眼睛边儿，后者放下枪大咧咧把解少当家肩膀一勾：“这动脑子的玩意儿，还是花儿爷来吧。”
解雨臣不着痕迹地把他那爪子挪开，熟门熟路地从黑眼镜那儿摸出打火机和烟盒皱巴的白三五，抽了根烟就点上了。
黑瞎子忙不迭抄手接了解少当家随意抛开的烟盒打火机，还赶不及心疼就看见解少当家拎着那九连环，叹了口气便不说话了，突地想到些什么东西。
解少当家没能解开九连环。
黑眼镜想到那天火车上他俩半真半假的对答和谈话，他那时下意识觉得解少当家说了真话，现在看来倒是半点不假，解少当家的的确确有个魇，或者说结，解连环是解雨臣的心结。
解少当家生就一副薄情相貌，断然不会在这种关头忌惮心结。解雨臣抽完了那支烟，示意朱先生和黑瞎子挪远点给腾地，一心一意开始对付九连环。
事情到了这一步，背景要飞沙走石，对白要高深莫测，配乐要凄婉绕梁，主演要侧脸远望，山高路长。
黑眼镜叼了根烟没点，打心眼儿里觉得这地界布景不好配不上大片格局，也有点配不上第一卡司解少当家。解雨臣却是一点不在意的样子，戏台子上得地也照下，娇生惯养纨绔子弟放在解少当家身上太不适用，是的话就该少年早殇。解少当家下地，伙计吃什么他吃什么，不穷讲究不瞎挑毛，较之锦衣华服台上风流，又是别一派的精明恣意。
解雨臣解那九连环，手上稳稳的瞧不出着急。黑眼镜看他品茶似得慢慢琢磨，手动得快却又不显慌，真真领教了解少当家三伏数九练起来的手上功夫。做这行的绝活多，好比哑巴张，两根手指顶得上十几个蹚雷的伙计。九门提督老长沙时便是响当当的牌子，解少当家身手厉害更是水到渠成一样自然。解雨臣心理素质很好，黑眼镜想，大概源于他的家教。
一时间三个人居然都没说话，朱先生退到了棺材板的边缘，手上匕首有一下没一下刮着侧面青苔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黑眼镜见解少当家专心致志也不好意思出言逗他分心，最后百无聊赖只得摸出手机慢慢刷新自个儿的贪吃蛇成绩。外头的伙计早从地道出去了，听着声儿正闲扯呢，聊得开心都说到了自家老婆孩子热炕头，黑眼镜揉了揉鼻子，寻思着该给对门邻居带点啥民族风情旅游纪念品。
没错儿，对门邻居。在他们看来，黑眼镜不过是公司小职员，未婚男青年。王太太一度热衷于说媒，并且热衷于给黑眼镜介绍对象帮助他脱离孤家寡人的失落状态。
“你看这姑娘怎么样？性子好有耐心，工作也稳定，她家本地的。”黑眼镜喝下半口排骨汤，失笑说挺好挺好。王太太又问你看上次到我家那姑娘怎么样？个儿高也漂亮。黑眼镜保持着笑容说不错不错。王太太说你得给个准信儿，这事含糊不了，一过就是一辈子。离婚不安定，结了就甭离。黑眼镜没接话，过会儿王太太又觉得自己话说的太绝对，收拾着桌子说那要真不适合也就离了吧。
黑眼镜指着自己鼻梁上的墨镜直笑：“谢谢您了。您看我这……甭耽误人家。”
王太太叹了口气，自此黑眼镜但凡去吃饭，桌上总有一两道菜，名曰保护眼睛云云。
王先生会喜欢普洱茶，小王同志只要有趣的小玩意儿，至于王太太，装饰品大概会中意。
“太安静了，讲个笑话。”解少当家手上的工作已经快要完毕，想来并不困难，很有闲心地指挥二人调节气氛。
朱先生听着黑眼镜哼起的调调像足了“XX给你溜肥肠”，慎而又慎地接过话茬干咳两声：“有个老段子，说是北京人民创造的，都听过没有？公主坟馄饨摊。”
“说吧。”
“说北京有个地方叫公主坟，当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晚上过了九点家家闭门户户歇业，这时候鬼魂会出来游街。
有一年七月半，晚上八点五十五了，老王准备收摊了，就看见远远走过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要了碗馄饨坐那儿慢慢吃。老王看那分针转着是真害怕，天又不好，风大得很，不停地催她，说劳驾您快点儿。
五分钟过得多快，也就几句话的功夫，老王那手表就过了九点了。这时候不知道哪儿来的一阵风，吹得混沌摊帐子都抖起来。那女人突然一拍桌子从馄饨碗里抬起头，一嘴的血，看见老王势如仇人：‘催！再催！老娘咬到舌头了！’”
解少当家啧了声：“这还真是老段子，您是想吓唬谁呢。”
朱先生心说你个小炮子我有心思逗你玩么，陪了笑道：“不就图个乐子嘛，笑话都是轮着讲的，要不哪那么多笑话。”
“您真说到点子上了，什么事都得轮着来。”解语花拍了拍没怎么脏的手，也不知是要掸什么灰。“九连环解开了，开馆还得你们来。”说着把棺上打结的丝线从环子上取下来，理清了棺身两侧乱七八糟的缠线，对朱先生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棺材四面不沾地，开棺也不能走正常程序。朱先生琢磨着是不是把黑大爷和解小炮子都请下去，站在悬空木板上找根棍子推推。棺材既然是陶瓷的，棺盖儿肯定不能像木头似的契得那么牢靠，也不能像石棺的分量那么厚道，三人成虎嘛不是。
可这话又说回来，悬空木板站着朱先生一个人都够呛，前提还是解少当家在那头扣着板子不让移动。进来的洞口也就只能一次趴得下一个人,失重漂浮这地儿当真不适合，甭说吊威亚施展不开，想吊还没地吊呢。
“唷……这可怎么办。下斗不开棺等于没下斗。”
朱先生真心想把黑先生大耳刮子从棺材板上抽下去，这口气讨嫌都讨得不是一点半点。朱先生心里再那么一盘算，劳神费心的万一棺材里头有机括暗箭，这么小点地方任你怎么腾挪翻转也是决计不好躲的，拍了两下陶瓷盖盖儿，说这看来是福分浅，好事不是一次成的，咱们只能先出去。
要不怎么说自己的伙计好自己的伙计是小棉袄，别家的伙计，任你夹喇嘛出了多大的价钱，都还扣着别家的帽子。事已至此，身单力弱朱先生也就只能看着解少当家毫不留恋哼着小曲儿从黑眼镜扶正的板子上大摇大摆走出去。
黑瞎子照例断后，朱先生踩上去的时候他扣着板子还凉凉地接着打趣：“诶朱老板，要不你把这整个棺材弄出去。两汉的金棺现在都卖到百来万了，真弄出去也见不得亏，也就费点事儿。”
两汉的金棺其实也并非金棺，是石棺。石头不朽不腐，更能满足那时候人对长生不老得道成仙的向往。那棺上花样也挺多，有刻伏羲女娲的，伏羲女娲刻起来也挺讲究。交尾的表示墓主有子嗣，两尾分开的就是没子嗣的。就那刻的一块画，生剥下来也能卖到个让人舒坦的价钱。
玉石爱好者只有苦笑。
“现在这风声多紧。且不说这棺材弄出去费事，它就是弄出去，我也不敢带着走。”
“那是，饭不好混了。”
朱先生听他说得半真半假，也不知道在摆什么迷魂阵，笑笑搭手把木板子传出去。
一进一出这么折腾下来，日头早都落了，山里的天黑得又早，几个人出来一身的土灰，猛一瞅见跟灰头土脸的黑老鼠似的。
"老板，那玉怎么说？"
朱先生出发前可是放了话的，谁先开馆谁分一半。那可是一半的翡翠原石，抱着那一半下半辈子不愁吃不愁喝，几个伙计都支楞着耳朵等呢，谁知道这技不如人天不作美，进不去墓室摸不到棺材。现在看三个人灰溜溜抄着手上来了，保不准原石还有戏，一个个苍蝇见了蛋地往上凑。
“怎么说？自己下去看。”朱先生是不好意思直说开不开棺材盖盖儿，这不浇灭群众内心小火苗么。
朱先生不明说，黑眼镜是管不了这套的。这厮就是个坏蛋，缝儿多招苍蝇：“诶我说哥几个，这不都知道嘛，工作难度系数大啊，甭给你们老板伤口上撒盐。”
解少当家就着水壶喝了两口水润润嗓子，接过伙计递来的毛巾抹了把脸。"黑爷这是误导群众，这不正确，合该拖出去打。"
“打，打，您是解都督成吧。”
解雨臣挑眉：“都督哪有本我好。”
黑眼镜眼睛一眯也就反映过来，周都督英雄气短呢，一叠声地应：“您好，您好，小九爷来得最好。”
一行人整合装备稍作休整，原路撤回易武小镇。朱先生让白板出镇开车到市里去弄个抽水泵来，陪着笑对老夫妇含糊交待了之前的不辞而别，仍旧住在马店，养精蓄锐。
休整也休出两件挺有意思的事。
易武古镇当年是茶马古道最南端的一个起点，家家有茶园家家种茶树。镇后的山上不少都是当地人的茶园，连片无边。明朝的普洱贡茶也出于此。镇头有棵百年茶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斜斜伸出的枝杈上有个老鸦窝，每日乌鸦盘桓，聒噪不绝。
朱先生正好棺开不开着急上火，再给乌鸦一吵吵，顺手一拍黑瞎子：“走，咱俩把那窝给端了。”
黑瞎子摇头：“人好好的又没惹你，破坏环境。”
朱先生一挥手，作势要削一半工资，就听见解少当家端着茶坐那儿老神在在地笑，一时没了气魄，不着痕迹画个半圆又把手收回去。
“朱老板急什么，是你的跑不了。”
朱先生心说还没到手呢谁知道是不是我的，笑说：“古话不是说嘛，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要不您就去试试，看居民让不让你端。”解少当家扬扬下巴，“旦夕祸福别就应在您身上。”
朱先生一寻思，解小炮子那话说得着实不对味儿。再去看他，解少当家放下茶杯，开始兴致勃勃摆弄手机。
嗨……不就俄罗斯方块嘛，朱先生不屑。回头到了南京朱先生一准把所有游戏攻略都看一遍烂熟于胸，到时候一PSP的通关记录砸死解小炮子让他羡慕嫉妒恨去。
问了夫妇二人，都说那老鸦窝很有年头，也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似乎那棵树在那儿，那窝就在那儿。那老茶树就在镇头谁家也不挨着，况且乌鸦晚上也叫得少，居民也就任由它去了。
朱先生委婉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意思：“那要谁家小子把它砸了，算不算为民除害呢？”
“不算不算。”老头儿笑得露出白白的一排牙，“这要挨训的，混账东西。”
朱先生还是不死心：“可那乌鸦叫得烦啊。”
老头儿普通话讲得不流利，但朱先生到底听懂了。老头儿大致这么说：要是我家小子我就抽他，成天招猫逗狗不干正事。
朱先生忐忑，打心眼里儿。一方面端掉老鸦窝这事的动机不纯，另一方面，敞开来说，朱先生把解少当家扯到云南也动机不纯，不纯得很。解少当家人尖尖一样，什么事不知道。万一落井下石——别万一了，肯定落井下石——得，好汉不吃眼前亏。
白板还没回来，那乌鸦还是每日照旧围着窝飞，聒噪不绝。朱先生真怕当地居民集体给他上小学自然课，立马改正，不再每天掂着小石子搁树底下绕圈了。
朱先生搬了一板凳坐在树下，做思想家，思考人与自然怎样和谐共处从中谋利，对解小炮子的调侃置之不理。
“您想出什么来了？”
朱先生笑笑，不说话。
“啧，望穿秋水，望穿秋水。”黑眼镜摸出根烟点上，冲着老鸦窝极为舒心地吐了个烟圈。“这是窝中自由颜如玉，窝中自有黄金屋。”
“承您吉言，还真有玉。”
“有玉？”黑眼镜笑开了，“朱老板，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您可别生魔障啊。”
朱先生指指鸦巢。“黑先生吃过乌鸦？”
“没吃过。还有什么说法？”
“治肺痨，咳嗽咳血，标本兼顾。”
黑眼镜摇头，一脸明晃晃的笑：“我身体健康。”弹了烟灰又道：“几只鸟儿，朱老板琢磨这么些天，有耐心，太有耐心。”
“鸟儿这东西，灵得很。”朱先生问黑瞎子要了根烟，借着他的烟头点了，眯起眼睛吸了两口。“我家老爷子以前有个过命的兄弟，小辈都叫邓叔，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如前，手下事情都扔了，洗白了案底在家颐养天年，最爱养鸟。什么画眉，百灵，八哥，鹩哥，自打不下地，一颗心全扑在鸟上。邓叔没儿子，一个女儿嫁到老美去花美刀了，我没事也去陪他转转，赶早了替他拎拎鸟笼子。”
黑瞎子啧了声，“养鸟挺有趣啊，我们那儿以前有个老板养八哥，能讲，话说得溜儿着呢。”
“您说得对，溜儿着呢。邓叔那鹩哥，什么都能讲，‘恭喜发财’啊‘老板吉利’啊，都能讲，讲出来还是南京口音，利利索索顺顺溜溜。”
“那得多讨喜，耳根子给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邓叔把它看得跟宝贝似的，哪是鸟啊，简直就是鸟儿子。”朱先生叹口气，“那鸟后来生病了，拉稀，也不亮嗓子，再没原来神气，蔫儿了。邓叔给带着去找兽医，不见好，正好家边上有个庙，就去了，烧完香给这鸟抽了支签，凶。邓叔估摸着这鸟没救了，晚上一个人多喝了两杯，高血压一上来，人就过气了。你说说，哪有人替鸟抽签的。那哪是鸟的签啊，他抽的是他自己的签。”
“那鹩哥后来怎么样？”
“活着，活得好着呢。邓叔过去第二天就好了，还能神气活现地说吉祥话。我帮邓叔守灵那晚上，就听它叫‘老板您好老板您好’。人命抵鸟命……说什么好。”
“这还真邪。”黑眼镜抬脚碾灭烟头。正赶上乌鸦回巢，叫声传开来分外应景。
“还有更邪的。也是邓叔说的，说乌鸦这鸟贼得很，”朱先生意味深长地指指头上那老鸦窝，“鸟中曹操。这事这么说，有个猎人独自住在林间的木屋里，这天晚上回家，听见乌鸦叫得反常，简直吵得人心烦，抄起猎枪探头一看，不远处灌木丛里一只花斑豹子。”
“乌鸦提醒他?”
"哪儿啊，曹操白脸，使坏呀。那乌鸦就是为了引豹子攻击猎人拾得牙慧。"
黑眼镜立马会过意来，拍了两下树干：“要不这老鸦窝里有东西，等着咱帮他们取下来。”
对，朱先生最喜欢聪明人。
“我看呢，这树也结实，肯定担得起您一个人的重量。”黑眼镜龇牙咧嘴笑开了：“您上，我把风。”
朱先生袖子一摞，活动两下胳膊，明显就等这句。
“诶我说朱老板，分赃怎么算？”
朱先生豪迈挥手：“你的，都是你的。”
朱先生踩着黑瞎子的肩膀上去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老鸦窝也。
“朱老板，找着了没？”
朱先生确实是觉着老鸦窝里有东西，那乌鸦叫得反常，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真有玉，还他娘的是块好玉。
一个翡翠扳指，卡在鸦巢边上，估摸是太沉了乌鸦叼不动，又被扳指硌得难受，才会一直叫。
“黑先生，”朱先生笑笑，“保您不亏本。”
黑眼镜仰着脖子看朱先生伸长胳膊从老鸦窝里抠东西，又给自己点了根烟。等到朱先生下来把手里扳指晃给他看，黑瞎子笑出声来：“您真神算。”
朱先生对着光看扳指，翠生生的好料子，雕花，还不是墓里弄的。“啧，也不知道怎么跑鸦巢里的。”
“易武有个贩茶大户，做过县令的，家里遭过贼。”解语花插着兜跟他点点头。“家里的下人万一起了贼心，趁乱拿了塞到老鸦窝里等风头过了再取下来，也说得通。”
“您知道得还真多。”朱先生把扳指塞给黑眼镜，临了还不忘再摸几下。
解少当家听得很受用，直接忽视了一股子镇江醋味儿。“刚跟主人家聊到，那家可显赫得很，贡茶也是他家出的。”
“顺带再一说，白板回来了。”
朱先生再次觉得自己的伙计好自家的伙计是小棉袄。
再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是回去路上的，也就黑瞎子自己觉得有意思，说开了根本没什么。
回去路上黑瞎子打开自个儿手机玩贪吃蛇，game over的时候一看排行榜，好嘛，第二名解雨臣，99。
黑眼镜立马存好了自己的第三名，围追堵截两面夹击。
这也幸亏手机是私人物品，无聊也不会被人唾弃。
一行人在马店用了晚饭，跟老人家道了谢告了别，背起行囊出了镇子打个圈又绕回山里。还是走原路，又趟过了雷，伙计们都很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朱先生跟在白板后面，两个伙计抬着那抽水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朱老板还去不去西藏？”
“去，一准儿得去。”
“直接去？”
“直接去。”
解少当家瞬也不瞬，盯得朱先生心里犯嘀咕。
“那可得小心了，出门在外有个照应好办事，回头咱们散了各走各的，小心驶得万年船。”
小心驶得万年船。
人生在世岂止是吃喝二字，人人不易，家家有难，世事无常。权衡利弊，斟酌一二，终归要做些心有戚戚的决
定，大家刀子一样快，心思比刀子还要快，谁也怨不得谁。
朱先生就近从伙计手上扯了两个水壶，递给解语花一个，两个人心怀鬼胎地碰了碰杯。
“八方进财。”
“大吉大利。”
白开水代酒。
进了深山已经无所顾忌，再加上万事俱备，朱先生索性招呼伙计把原先匆忙挖的地道掘露天了，挖出来的土装进麻袋填实了一包包扔到墓室里去，扔到能看见麻袋了能承重了就抽水，直接排到河里去，接着就是开棺。
黑瞎子笑说这是暴力施工，朱先生点头，说是，确实是。现在道上多少人，找着墓了就使雷管，炸开了为止，千斤闸都敢死磕，做手艺活的真少了。朱先生叼了根烟歪过头跟黑眼镜借了个火，又说，都他妈是急功近利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无本的买卖不做白不做。
“要不哑巴张卖得贵呢。”黑眼镜咧嘴就笑开了，“得这数儿。”他伸出三个指头。
“南瞎北哑，您得这数儿。”朱先生伸出来两个指头。
“啧，您给说说，怎么我就便宜了。”
朱先生吸了口烟，对着解雨臣挤了挤眼睛。“您还乐意干白工呢。”
黑眼镜摇摇头，乐呵呵地呲出来一口白牙。“小赌怡情。”
“赌场无父子。”
“真是父子那就对不住了诶朱老板。”
“嚯，儿子多出息。”
朱先生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解雨臣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验货。”解少当家扬扬下巴，“你爹在下头等你呢。”
“你爹等你。”
话一出口朱先生终归有些悔，贪图口舌之快是要被小肚鸡肠之人使绊子的，特别是解少当家，特别是睚眦必报的解小炮子。那话怎么说来着，忍无可忍。朱先生一直被解少当家压一头，解语花不跟他假客气，明明白白坦坦荡荡的做给他看，倒十足十的像是报复。
解语花眯了眯眼睛复又笑起来，口气淡淡的。“我爹早下去了。”
最后当真跟黑眼镜说的一样，把整个棺材起了上来，纯陶瓷的棺材，独家制作仅此一件。陶瓷这东西脆得很，几个伙计硬是把铲尖敲进去，瓷的受不住狠劲儿，几下就撬开了。朱先生也真琢磨对了，棺材里头左右错开两个小机括，零零散散射出来几根短飞镖，所幸事先有所准备，也没什么伤亡。再一看棺材里头，朱先生心疼了。那商人果然下了大工夫，居然舍得把整个翡翠原石洗出来，全片成了薄如蝉翼的小片片儿，跟瓷砖一样都嵌在了棺材里，从上到下，一溜儿的清透水色，倒像一池碧水。
也就是说，那姓朱的商人给自己造了个唐明皇规格的华清池，一星半点的念想也不给人留下。
“老匹夫，老匹夫。”这瓷棺材也不渗水，光溜溜的翡翠壁也长不出青苔，锦衣的商人就躺在里面，一具枯骨。
“朱老板怎么说？抬出去卖棺材？还是试试都剥出来做灯罩子？这透光度，艺术品，真是艺术品。”
玉匠只能心不在焉地数数棺材里的压箱底，顺带再估估价，比如压在舌头底下的玉晗。商人说到底，也就是个商人，跟帝王将相没法比，何况追根溯底不过是卖茶叶的，东西虽说做得精巧，也比不上官货，都是早几年能从乡下收来的，说白了，这趟买卖给朱先生砸在手里了。
话说开了好办事，朱先生也就即刻着手收拾东西，卷了几个小件保本，居然让伙计们把棺盖盖好，又把棺材原样放回去。朱先生这么做的时候，解少当家短短笑了声。
有人就是有这性子，太喜欢的东西在自己手上成不了好，索性丢了不要也不愿意毁在自个儿手上。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直接赶回景洪已经是深夜，月明星稀，朱先生倒是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喊开了招待所的门，老板娘老板都在，
衣冠整齐，连饭都备好了一桌子。众人也确实饿得够呛，再加上饭食可口，一时间风卷残云，叫人辣得大呼过瘾。
带出去的伙计死了两个昏迷两个，昏迷的早先就让人送去医院了——登山失事，这会儿原本不够的双人间也就宽裕了，挨到白板本该跟黑瞎子住一间，解少当家看他一眼，两人换了把白板踢去朱先生房里。
黑眼镜后来每次想起那晚的遭遇都觉得踩了梗，解语花像是喝醉了应该喝醉了必须喝醉了否则无论哪出他唱的都是没谱儿的戏。然而事实证明解语花不但没有喝醉而且清醒得就像刚刚被人从南极浮冰里打捞上。吃饱了好上路，做过了那就安安心心卖命干活。解语花布的是连环计，将计就计，环环相扣。解朗逸连着霍家，霍家连着朱先生，朱先生找上解语花。本来大家坐一张桌子打牌，本钱相当，然而解少当家手上多抓了一张牌，这张牌就是黑眼镜。
房间走进去很有点家徒四壁的味道，两张铁架子单人床，一个电视杵在中间，打开来也就只能收到两个台，还带着雪花。自带的卫生间也不大，亏好有洗手台还不是脸盆架子。热水倒是充足，解雨臣洗完澡，搭了条毛巾躺在床上玩手机。
黑眼镜坐在对面床上咬着烟屁股看了解少当家一会儿，最后按了烟屁股低声笑出来。
“花儿爷这是打算给工资了？”
外头零零碎碎飘起了雨点子，黑眼镜的床正靠着窗。
解雨臣也笑起来，合上手机扔到床上站起来揉了揉肩。“我要再不发点红头，黑爷能心甘情愿替我做买卖？”
滚到床上本来也不要多少时间。
黑眼镜一手勾着解少当家的脖子一手去扯他的底裤。解少当家刚洗完澡，身上一股肥皂味儿。就是实打实的肥皂味儿，形容不出来。
解雨臣被他舔了一脖子口水，胳膊肘撑着床板支起身方便他动作。主动权不在手上是件很不保险的事儿，少年当家的解雨臣尤其觉得，这就很好解释他怎么拉开黑眼镜的门链儿把那二两肉攥在手里。
黑瞎子那玩意儿早就精神起来，被手掌心的暖和触碰激得更硬，差点没被拉链卡着。再去看解雨臣，解少当家半合着眼，唇边居然有些笑意，黑瞎子看得嗓子发涩，收了摸到后头的手急急去抽自己的皮带，两人终于腾出手来都脱干净了坦诚相见。
解少当家重又攥住黑眼镜那玩意儿撸了两把，没半点的羞涩心态，就那么直直白白赤赤裸裸不带掩饰地撸了两把，眼睛里森森的冰块全撞在一起，黑眼镜暗骂一声，差点把持不住就射在他手里。
“墨镜不摘？”
黑眼镜定了定神凑过去衔着解雨臣那张刀子嘴。解少当家精神也好，唇舌辗转之间黑瞎子一手握住了他们俩的，两个人呼吸都不稳，解雨臣仰起脖子长长地吸了口气，接着一口咬在黑瞎子耳朵上。也不是真咬，解少当家虚虚实实地挑得黑眼镜起了一腔子火，顿时也就顾不上什么温存妥帖，草草舔湿了指头就想直接捅进去。解少当家显然觉得这举措不恰当，也亏得解少当家一贯理智大于感情，能在要紧关头分出手去一巴掌拍开黑瞎子并在一起的两指头。
那话怎么说来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还有一句话说，床上不分君子，没有小人。作者不得而知。
黑眼镜紧了紧后槽牙，又把两个的一手抓了贴在一起磨蹭，探过身去咬解雨臣的耳朵。解雨臣耳朵怕痒，手也怕痒。不过手上有茧子，耳朵上没有。黑眼镜磨牙一样地咬，热乎乎的气流全喷进耳朵里，手上摩擦生热两个人再一湿，黑眼镜接着把舌尖也送进解少当家耳蜗里。解雨臣肩上肌肉全绷起来，呼吸节奏也就快了，偏头气息不稳地伸手把同样气息不稳的黑瞎子的脑袋按下来，话一出口居然还带着笑：“黑爷要是再磨蹭，换我捅你。”黑瞎子嘿嘿笑了两声却不答话，只顾伺候手上的几两肉。高潮的时候解雨臣脑子里好比无声无息升起朵蘑菇云，射了黑瞎子一手。
解少当家合上眼皮还没从余韵里出来，也就任由黑瞎子把聚了白浊的食指探进去。被人用手指捅到后面感觉自然不好，但还不至于无法忍受。黑瞎子心急火燎地把膝盖挤进解少当家两腿当间，紧跟着第二根手指也送进去，温热吞没手指的时候险些又要把持不住，而事实上他也确实硬得发疼，早已想不管不顾地做一场。
解雨臣很快缓过来，睁开眼抹了把鼻尖上的汗，然后勾住黑眼镜的脖子。他这时居然还能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话，虽然两鬓的薄汗和略微带红的脸看起来完全不像，小九爷那双眼睛存着一两分情欲，更多的还是冰，碎冰块。
“带套子了没？”
黑瞎子加进的第三根手指或多或少打破了这种从容，草草扩充之后黑瞎子呲出他那口白牙撕开了安全套的外包装，抽出手指拖着解雨臣的腰把自己整个送了进去。
解雨臣勾他勾得更紧。黑瞎子长出了口气暂停动作，等着解雨臣也从肺里挤出一口气。解少当家这时候更敏感，仰着脖子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黑瞎子自觉嗓子已经干了，挨着解雨臣颈侧胡乱亲了几口，跟着把吃饭的劲儿全用在干活上。
外头的雨不知何时下得大了，沙沙打在窗玻璃上。隔壁房间的人也应该睡熟了，要不贴着墙大约能听到深深浅浅的喘息，虽然被此起彼伏的呼声掩盖的可能性太大。这事儿就应该发生在夜里，一场春雨过后，所有人都干干净净。原本也就没什么不干净，饱暖思淫欲，是个人样儿。
完事之后两人一起冲了个澡，黑眼镜擦着头发又觉出了解少当家的老奸巨猾。做是在黑眼镜的床上做的，谁的床谁睡，没商量。不过黑眼镜是个疯子，疯子从来不讲理，他硬是就能跟解雨臣一个个子也有一米八的人挤到一张单人床上睡。
解雨臣翻了个身凑合凑合也就睡了，没工夫纠结这事儿。天就快亮了，等着他的事还很多，或者说，等着他们的事还很多。
END
由Dr_van于周六 九月 22, 2012 6:38 pm进行了最后一次编辑，总共编辑了1次
Dr_van- 帖子数 : 16
注册日期 : 11-08-09
回复： 连环（《盗墓笔记》同人文/黑花 完结）
由 Dr_van 周六 九月 22, 2012 6:33 pm
补个番外。
就叫它下面条吧【。
三九欠东风，黄梅无大雨。
解语花在那幢墙体灰暗的老旧居民楼底下站了一会儿，头顶上茂盛的树冠挡住了大部分的细雨。解少当家合上手机盖：四点二十。下午。
黑瞎子大概不在家。前两个月说是去贵州，死皮赖脸端着陈年普洱跟解少当家絮叨了整一个晚上，说贵州如何山清水秀，民风如何淳朴敦厚，山歌如何动听悠扬，姑娘如何水灵漂亮。他说得如数家珍，解少当家对着账本，也就作了有当无地听，说到姑娘的时候，解少当家报以一声轻笑。
“黑爷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江西的姑娘好，贵州的姑娘好，您要不就说哪处的姑娘不好，也省得一个个数过去，天边都泛鱼肚白了。”
黑眼镜笑了两声，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可不要求之不得。”
“得了也得不得。我不得颠颠回来伺候您么？您看这日子，过过夏天了打雷下雨我得给您送伞。”
解少当家由着他贫，倒不指望这人真来送伞。北京长沙隔得也算远，聚少离多也好，天天看早晚看厌了。这样最好，不搅毛。解少当家活到二十大几，早早没了跟人吵架闲磕牙的兴致。黑眼镜这厮穷贫，还真架不住整日整日地听。
相敬如宾那都是鬼扯，但凡自己想想，夫妻俩成天在家里“张先生，请吃饭”“吴先生，你先吃”，那不是感情好，那是假客气。
跟黑眼镜说的没什么大差，老房子老小区，从后门口进去一溜的小吃摊，想是没到开工时间，不少摊子就随意支着，几个摊主光着膀子坐在树下打牌。沿街两边都是门面房，卖早点的卖面条的卖瓜子炒货的，理发店靠着鞋店，头和脚都能受到照顾。对面小丽音像店的门脸是大玻璃窗，糊弄差事一样歪歪斜斜贴了几张过时的海报，边角都泛黄了，衬得掉了漆的招牌也生出莫名的安定感，连带着那名字也讨喜起来。
解雨臣把手机揣回兜里，摸到黑眼镜两个月前财大气粗塞到自己手里的钥匙。
“顺道去看看呗，我那花两个月不浇水都要死绝了。”
“你还养花呢，甭糟蹋了。”
“仙人球花。”
解少当家眯起眼睛看了看捂得温热的黄铜钥匙：“不用防盗门？”
“我比小偷还穷呢，犯不着。”
解雨臣笑笑，没再问。
他在门口放着玻璃鱼缸的花店向右转，路上没什么人，解少当家很轻松地看到了居民楼编号，尽管辨认花了点时间，然后就是我们一开始提到的那样，站了会，照例还是玩俄罗斯方块。解少当家是个有格调的人，黑瞎子看上的贪吃蛇他绝对不玩，没挑战性。
楼道没有触摸灯，白天光线也不算好。解少当家回忆了黑瞎子临走前零零散散的碎嘴，死活想不起来是四楼还是三楼。
黑瞎子活该不三不四。
解雨臣先试了三楼的锁，不对，钥匙捅了半天没捅进去，于是解少当家保持着遛弯的淡定姿态不急不慢上了四楼，开门进屋。
狗窝，不打折扣的。
沙发上有两件皱巴巴的衬衫，茶几底下随意躺着三只拖鞋，一次性纸杯倒了，茶渍在玻璃面上浸出来一块圆斑。
还好不是拉绳灯，解雨臣真吃不准灯绳一拉那灯泡会不会废了。不出意料冰箱会有过期食品，变质剩饭少许，速冻饺子可能，白菜馅儿或者香菇青菜。跟他猜的一样，床头柜抽屉胡乱塞着几盒消炎药，润滑油和小半打套子你侬我侬地靠在一起。
解少当家决计没有做家政的兴趣。他拎起黑瞎子那两件不知道泛着汗味还是霉味的衬衫，和塞在沙发坐垫里的几只袜子一起裹巴裹巴，顺势给沙发掸掸灰，然后往墙角一扔，大模大样地坐下了。
房子不大，六七十平方，真要小夫妻两个住，也能过得乐不思蜀。看得出来，黑瞎子私生活挺无趣。电视底下孤零零杵着个大纸箱子，解雨臣伸长脖子一瞄，全是碟子。再一看，黑瞎子那DVD还挺新。
说实话，解雨臣还没搞懂自己来干什么。说是浇花吧，这房子一眼望到底，别说仙人球，花盆都没见着。说是睹物思人吧，也没这功夫。外头小毛雨这当儿下得大了，打在窗玻璃上能听见声儿。解雨臣掏出手机再看眼时间，离晚上的饭局还有个把小时，五六月份天气闷，又闷又湿，刚好黑瞎子浴室能用，不如冲个澡。这么想着解雨臣蹲到箱子跟前扒拉了一会，拣出张《笑傲江湖》。老电影了，电视里播了多少次，他就一直没机会看完过。印象最深就是令狐冲喝着酒打路上纵马来，师妹问他还有几个山头，他回了句“见一个山头，过一个山头。”解少当家印象深，倒不是觉着演得好，他最多最多，也就看到这儿。再往后？再往后没了，有事耽搁了。
嗨，解雨臣想，我也得过山头啊。
他给热水器插上插头烧水，插头在灶台旁边。那是个开放式的小厨房，整个凸出去，很逼仄。左手边有扇窗户，能看到自家的铁皮门。有两只蟑螂从他脚边爬过去，解雨臣抬脚碾死了，皮鞋映光，锃亮。
解雨臣往年到长沙来，先去老宅。老房子都跟有生命一样，解雨臣走进去，就觉得房梁一根根都担到了自己肩上，重得很，所以他不爱去，去了要有事，要他和母亲从北京跑过来的事，基本都不是好事。可他得去，那房子是他的，那是绑定销售，有他有它。后来解雨臣想开了——准确地说度过青春期了——房子姓解，得跟他姓，一辈子跟他姓。想开了就能觉出老宅子的好处来。宅子在郊区，安静得很，三伏天坐在堂中央，穿堂风一吹，舒服。这院子的格局跟北京四合院不一样，四合院敞亮，解家老宅宅大院深，适合藏事儿，也很能藏事儿。解雨臣有次在宅子里设局镇镇亲戚，夜风起得早，一院子的桂花香，好像解九爷就坐在他跟前。
有人开门。
解雨臣看着黑瞎子手上的购物袋，黑瞎子看着解雨臣手上的《笑傲江湖》。
“您来浇花？”
“来查水表。”
“我家水表在楼底下呢。”黑瞎子把袋子放在灶台旁边，看了热水器插头上亮着的红灯，又笑起来。“有一年，四月份，我回来的时候天冷，我当时就寻思啊，”黑瞎子咂了咂嘴，“我当时就寻思，我要是这么一进门，有人给我把衣服挂起来，有人给我端碗热乎汤面，我就从了她。”
“我给你下碗面，鸡蛋要不要？”
黑瞎子伸出两根指头。“要不您再问问我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
“一并做了吧。”解雨臣一边笑一边挽起衬衫袖子，“你家有面条吗？”
“有，您一来，我这儿什么都有了。”
“家有一夫如有一宝，是吧。”
“那是，花大爷向我敞开了怀抱。”
解雨臣揭开锅盖，没锈，再一拿洗洁精，还有，倒真是出乎意料。“怎么还叫我呢，不得自称个奴家啊妾身啊，好歹酥酥我的骨头。”
黑瞎子含着他的耳垂。“不如我来洗锅，您先酥酥我的骨头？”
“好说。”解少当家按住他的手，从裤兜里摸出包烟塞到他手里。“洗个澡再来伺候你。”他垂着眼睛，黑瞎子凑得更近，贴着耳根嗅了一会儿，没闻到什么血腥味儿，也就放了手，磕出根烟来抽。“多好，您洗澡我洗锅，等着您下锅。”
解雨臣笑笑，转进浴室了。外头黑瞎子哼着小调，刷锅刷得还挺开心。浴室本来就是夹在卧室和厨房之间的逼仄小格子，白天进去也得开灯，解少当家脱好了衣服，就看见头顶上的灯泡闪了两下，灭了。
黑瞎子问他：“当家的，在这儿吃不？我下饺子。”
“保质期看了？”
“才买的。”
解雨臣抹了把脸，“多下两个。”
“醋要不要？也是，一个人吃饭没意思。”
“要。来条毛巾。”
“哟，灯坏了。”黑瞎子把毛巾递过去，又站在门口多看了两眼，笑出一口白牙：“搓背不？给您打折。”
解雨臣没理他，他也就很识相地回去看锅，饺子在水里浮浮沉沉，腾腾升起了热气。黑瞎子估摸着解少当家人忙事多，没给他多盛，可巧家里也没别的碟子，给他拿只小碗盛了几个搁在茶几上凉着。解雨臣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懒洋洋地看令狐冲和小师妹打情骂俏。黑瞎子的碟子也不知道放了多少次，搞得令狐冲好好一个小伙子，说起对白来活像个结巴。
“您下哪个好馆子？”
解少当家正给饺子蘸醋，回他，“顶好的馆子。”
“晚上还来？”
“来给你下面条——饺子下得不错啊，挺有当主妇天分的。”
“要抓住花儿爷的心，先抓住花儿爷的胃。您下次再来浇花，咱们不吃思念水饺了，下次吃龙凤汤圆，合家欢乐，团团圆圆，多好。”
解雨臣笑了一声。“我怎么觉得我是巴巴跑过来送福利呢。”
“东家心疼伙计，那是应该的啊。”
吃完了饺子俩人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末了黑瞎子把他送到门口，即兴唱了个民间小调下面条。对门的胖太太从门缝里探出脑袋，说哎呀小张回来了，吃饭没？又看见解雨臣，黑瞎子给介绍：“我老板。”
解雨臣也就顺水推舟，跟女人点了点头。“他老板。”
“你们公司业务真忙，我看小张三天两头出差。”
“我们做生意就怕不忙。”解雨臣指指黑瞎子，“回头年终奖肯定给他包个厚的。”
黑瞎子吸了吸鼻子问王太太烧的什么菜，解雨臣又跟她点点头，跟来的时候一样，插着口袋走下楼去，手里的黄铜钥匙捂得温热。小区后门口的牌局已经散了，街上的小吃摊子都热闹起来，被下班和放学的团团围住。解雨臣翻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到面摊称了两斤面条放到车里。
END
就叫它下面条吧【。
三九欠东风，黄梅无大雨。
解语花在那幢墙体灰暗的老旧居民楼底下站了一会儿，头顶上茂盛的树冠挡住了大部分的细雨。解少当家合上手机盖：四点二十。下午。
黑瞎子大概不在家。前两个月说是去贵州，死皮赖脸端着陈年普洱跟解少当家絮叨了整一个晚上，说贵州如何山清水秀，民风如何淳朴敦厚，山歌如何动听悠扬，姑娘如何水灵漂亮。他说得如数家珍，解少当家对着账本，也就作了有当无地听，说到姑娘的时候，解少当家报以一声轻笑。
“黑爷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江西的姑娘好，贵州的姑娘好，您要不就说哪处的姑娘不好，也省得一个个数过去，天边都泛鱼肚白了。”
黑眼镜笑了两声，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可不要求之不得。”
“得了也得不得。我不得颠颠回来伺候您么？您看这日子，过过夏天了打雷下雨我得给您送伞。”
解少当家由着他贫，倒不指望这人真来送伞。北京长沙隔得也算远，聚少离多也好，天天看早晚看厌了。这样最好，不搅毛。解少当家活到二十大几，早早没了跟人吵架闲磕牙的兴致。黑眼镜这厮穷贫，还真架不住整日整日地听。
相敬如宾那都是鬼扯，但凡自己想想，夫妻俩成天在家里“张先生，请吃饭”“吴先生，你先吃”，那不是感情好，那是假客气。
跟黑眼镜说的没什么大差，老房子老小区，从后门口进去一溜的小吃摊，想是没到开工时间，不少摊子就随意支着，几个摊主光着膀子坐在树下打牌。沿街两边都是门面房，卖早点的卖面条的卖瓜子炒货的，理发店靠着鞋店，头和脚都能受到照顾。对面小丽音像店的门脸是大玻璃窗，糊弄差事一样歪歪斜斜贴了几张过时的海报，边角都泛黄了，衬得掉了漆的招牌也生出莫名的安定感，连带着那名字也讨喜起来。
解雨臣把手机揣回兜里，摸到黑眼镜两个月前财大气粗塞到自己手里的钥匙。
“顺道去看看呗，我那花两个月不浇水都要死绝了。”
“你还养花呢，甭糟蹋了。”
“仙人球花。”
解少当家眯起眼睛看了看捂得温热的黄铜钥匙：“不用防盗门？”
“我比小偷还穷呢，犯不着。”
解雨臣笑笑，没再问。
他在门口放着玻璃鱼缸的花店向右转，路上没什么人，解少当家很轻松地看到了居民楼编号，尽管辨认花了点时间，然后就是我们一开始提到的那样，站了会，照例还是玩俄罗斯方块。解少当家是个有格调的人，黑瞎子看上的贪吃蛇他绝对不玩，没挑战性。
楼道没有触摸灯，白天光线也不算好。解少当家回忆了黑瞎子临走前零零散散的碎嘴，死活想不起来是四楼还是三楼。
黑瞎子活该不三不四。
解雨臣先试了三楼的锁，不对，钥匙捅了半天没捅进去，于是解少当家保持着遛弯的淡定姿态不急不慢上了四楼，开门进屋。
狗窝，不打折扣的。
沙发上有两件皱巴巴的衬衫，茶几底下随意躺着三只拖鞋，一次性纸杯倒了，茶渍在玻璃面上浸出来一块圆斑。
还好不是拉绳灯，解雨臣真吃不准灯绳一拉那灯泡会不会废了。不出意料冰箱会有过期食品，变质剩饭少许，速冻饺子可能，白菜馅儿或者香菇青菜。跟他猜的一样，床头柜抽屉胡乱塞着几盒消炎药，润滑油和小半打套子你侬我侬地靠在一起。
解少当家决计没有做家政的兴趣。他拎起黑瞎子那两件不知道泛着汗味还是霉味的衬衫，和塞在沙发坐垫里的几只袜子一起裹巴裹巴，顺势给沙发掸掸灰，然后往墙角一扔，大模大样地坐下了。
房子不大，六七十平方，真要小夫妻两个住，也能过得乐不思蜀。看得出来，黑瞎子私生活挺无趣。电视底下孤零零杵着个大纸箱子，解雨臣伸长脖子一瞄，全是碟子。再一看，黑瞎子那DVD还挺新。
说实话，解雨臣还没搞懂自己来干什么。说是浇花吧，这房子一眼望到底，别说仙人球，花盆都没见着。说是睹物思人吧，也没这功夫。外头小毛雨这当儿下得大了，打在窗玻璃上能听见声儿。解雨臣掏出手机再看眼时间，离晚上的饭局还有个把小时，五六月份天气闷，又闷又湿，刚好黑瞎子浴室能用，不如冲个澡。这么想着解雨臣蹲到箱子跟前扒拉了一会，拣出张《笑傲江湖》。老电影了，电视里播了多少次，他就一直没机会看完过。印象最深就是令狐冲喝着酒打路上纵马来，师妹问他还有几个山头，他回了句“见一个山头，过一个山头。”解少当家印象深，倒不是觉着演得好，他最多最多，也就看到这儿。再往后？再往后没了，有事耽搁了。
嗨，解雨臣想，我也得过山头啊。
他给热水器插上插头烧水，插头在灶台旁边。那是个开放式的小厨房，整个凸出去，很逼仄。左手边有扇窗户，能看到自家的铁皮门。有两只蟑螂从他脚边爬过去，解雨臣抬脚碾死了，皮鞋映光，锃亮。
解雨臣往年到长沙来，先去老宅。老房子都跟有生命一样，解雨臣走进去，就觉得房梁一根根都担到了自己肩上，重得很，所以他不爱去，去了要有事，要他和母亲从北京跑过来的事，基本都不是好事。可他得去，那房子是他的，那是绑定销售，有他有它。后来解雨臣想开了——准确地说度过青春期了——房子姓解，得跟他姓，一辈子跟他姓。想开了就能觉出老宅子的好处来。宅子在郊区，安静得很，三伏天坐在堂中央，穿堂风一吹，舒服。这院子的格局跟北京四合院不一样，四合院敞亮，解家老宅宅大院深，适合藏事儿，也很能藏事儿。解雨臣有次在宅子里设局镇镇亲戚，夜风起得早，一院子的桂花香，好像解九爷就坐在他跟前。
有人开门。
解雨臣看着黑瞎子手上的购物袋，黑瞎子看着解雨臣手上的《笑傲江湖》。
“您来浇花？”
“来查水表。”
“我家水表在楼底下呢。”黑瞎子把袋子放在灶台旁边，看了热水器插头上亮着的红灯，又笑起来。“有一年，四月份，我回来的时候天冷，我当时就寻思啊，”黑瞎子咂了咂嘴，“我当时就寻思，我要是这么一进门，有人给我把衣服挂起来，有人给我端碗热乎汤面，我就从了她。”
“我给你下碗面，鸡蛋要不要？”
黑瞎子伸出两根指头。“要不您再问问我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
“一并做了吧。”解雨臣一边笑一边挽起衬衫袖子，“你家有面条吗？”
“有，您一来，我这儿什么都有了。”
“家有一夫如有一宝，是吧。”
“那是，花大爷向我敞开了怀抱。”
解雨臣揭开锅盖，没锈，再一拿洗洁精，还有，倒真是出乎意料。“怎么还叫我呢，不得自称个奴家啊妾身啊，好歹酥酥我的骨头。”
黑瞎子含着他的耳垂。“不如我来洗锅，您先酥酥我的骨头？”
“好说。”解少当家按住他的手，从裤兜里摸出包烟塞到他手里。“洗个澡再来伺候你。”他垂着眼睛，黑瞎子凑得更近，贴着耳根嗅了一会儿，没闻到什么血腥味儿，也就放了手，磕出根烟来抽。“多好，您洗澡我洗锅，等着您下锅。”
解雨臣笑笑，转进浴室了。外头黑瞎子哼着小调，刷锅刷得还挺开心。浴室本来就是夹在卧室和厨房之间的逼仄小格子，白天进去也得开灯，解少当家脱好了衣服，就看见头顶上的灯泡闪了两下，灭了。
黑瞎子问他：“当家的，在这儿吃不？我下饺子。”
“保质期看了？”
“才买的。”
解雨臣抹了把脸，“多下两个。”
“醋要不要？也是，一个人吃饭没意思。”
“要。来条毛巾。”
“哟，灯坏了。”黑瞎子把毛巾递过去，又站在门口多看了两眼，笑出一口白牙：“搓背不？给您打折。”
解雨臣没理他，他也就很识相地回去看锅，饺子在水里浮浮沉沉，腾腾升起了热气。黑瞎子估摸着解少当家人忙事多，没给他多盛，可巧家里也没别的碟子，给他拿只小碗盛了几个搁在茶几上凉着。解雨臣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懒洋洋地看令狐冲和小师妹打情骂俏。黑瞎子的碟子也不知道放了多少次，搞得令狐冲好好一个小伙子，说起对白来活像个结巴。
“您下哪个好馆子？”
解少当家正给饺子蘸醋，回他，“顶好的馆子。”
“晚上还来？”
“来给你下面条——饺子下得不错啊，挺有当主妇天分的。”
“要抓住花儿爷的心，先抓住花儿爷的胃。您下次再来浇花，咱们不吃思念水饺了，下次吃龙凤汤圆，合家欢乐，团团圆圆，多好。”
解雨臣笑了一声。“我怎么觉得我是巴巴跑过来送福利呢。”
“东家心疼伙计，那是应该的啊。”
吃完了饺子俩人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末了黑瞎子把他送到门口，即兴唱了个民间小调下面条。对门的胖太太从门缝里探出脑袋，说哎呀小张回来了，吃饭没？又看见解雨臣，黑瞎子给介绍：“我老板。”
解雨臣也就顺水推舟，跟女人点了点头。“他老板。”
“你们公司业务真忙，我看小张三天两头出差。”
“我们做生意就怕不忙。”解雨臣指指黑瞎子，“回头年终奖肯定给他包个厚的。”
黑瞎子吸了吸鼻子问王太太烧的什么菜，解雨臣又跟她点点头，跟来的时候一样，插着口袋走下楼去，手里的黄铜钥匙捂得温热。小区后门口的牌局已经散了，街上的小吃摊子都热闹起来，被下班和放学的团团围住。解雨臣翻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到面摊称了两斤面条放到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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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_van- 帖子数 :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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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连环（《盗墓笔记》同人文/黑花 完结）
由 世界花 周六 九月 22, 2012 6:59 pm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番外！我以为会上肉结果没有！
但还是很棒！过日子的感觉！这种：小破屋子娶不到贵媳妇难怪你只能做他姘头！的感觉！【不是
饺子跟面可以一锅下！先下面后下饺子！节省水资源！日子过起来！
但还是很棒！过日子的感觉！这种：小破屋子娶不到贵媳妇难怪你只能做他姘头！的感觉！【不是
饺子跟面可以一锅下！先下面后下饺子！节省水资源！日子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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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_van- 帖子数 :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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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连环（《盗墓笔记》同人文/黑花 完结）
由 世界花 周六 九月 22, 2012 10:36 pm
Dr_van 写道:饺子里面是肉馅啊！本质就是送肉2333
什么你挑水来我织布，大花不高兴过！【喂
难伺候！不过了！拆伙！什么狗屁少爷脾气，哼！
……还是睡两觉再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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